丢人的记忆
我的故乡位于山西西南的孤山脚下。村子很小,连个独立的行政村都不是。老早叫慢坡,后来叫第一生产队,如今又叫第一居民小组。在故乡那一块,管参加红白喜事的宴请称作吃摊子。记忆中第一次吃摊子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安葬村里一位老人。老人瘦高身材,浓眉大眼,留着花白的八字胡须。平时见着小孩总爱鼓起腮帮子做各种怪相,待吓得小孩快要哭了时,再千方百计地逗笑。他有一门别人没有的绝技,能把掉进眼睛里的脏东西一口气吹出来。奶奶曾带我找他吹过眼睛,还真的特别灵验。可不知咋的,突然间竟撒手人寰,躺倒红油漆棺材里一动不动。我当时以为他又是与大家闹着玩的。
在本村吃摊子,不同于到亲戚家里做客。要先当“底手人”帮忙跑堂,末了才能敞开肚皮饱餐一顿。可帮忙跑堂是大人们的事,老人与小孩不能凑这个热闹。发落老人前一天,父母早早搬着桌子和板凳前去帮忙。也多亏奶奶那几天在亲戚家住着,我才能打混混去吃摊子。
正式摊子第二天才能吃到。第一天得忙着做各项准备工作。快天黑时,院里搭起一道帐篷,帐篷下面摆着从各家带来的桌椅板凳。高高低低,参差不齐;五花八门,新旧各异。这样凑合虽然寒碜了点,校园爱情小说却彰显出乡村过大事才能有的排场与隆重,绝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。女人们葱蒜剥了一大箩筐,赁来的碗碟也都洗毕摆好。这会儿又在厨子的指挥下,忙着切肉剁馅呢。
待大油灯点着后,院里顿时亮如白昼。总管一声吆喝,厨子便把炒锅敲得当当响。人们欢呼雀跃着,纷纷把空碗伸了过去。霎时间里,满院就展现出各种各样的吃相来。每人一碗烩菜,馍馍随便拿。我跟着母亲来到炒锅前,厨子冲我做个鬼脸嚷道,这可没你的份呀,一会儿拿张封条先把娃的嘴给封上。一边嚷着一边却多挑了几片肉放进碗里。母亲坐在凳子上,我站在对面,一门心思地挑肉吃。母亲把馍泡到碗里,一边喂我,一边捎带着自个吃。嘴里还小声嘱咐,我娃慢点,别呛着,肉片子全是你的。其实并没有几片肉,净是些白菜粉条子。不过用猪油炖过,还是蛮香的,直把肚里的馋虫勾引得蠢蠢欲动。
吃饭哪能全占住众人的嘴。乡亲们凑到一起吃饭不容易,正是摆龙门阵的好机会。大家津津乐道地议论着明天的摊子。于是乎,我也懵懂地知晓明天将要吃到的摊子叫“翻碗”。主家专门买一头大肥猪杀了。所谓的“翻碗”就是一席八个大碗,分别为肘子、丸子、白条、里脊、麻肉和几样甜食。“翻碗”的做法挺复杂。先把猪肉分门别类切开;经过不同方法炮制成不同的材料;加工必要的辅料;待准备齐全后,即把不同的材料摆到一个个蒸碗里放到蒸笼里蒸;最少要烧两个时辰以上;然后用微火闷着。到开席的时候,才把蒸碗取出翻到另一个碗里,浇上汤端到桌子上。感人的爱情故事谁家过事只要能翻得起碗,就称得上好摊子。但翻碗也有区别。有的实坨坨全是肉,有的只表面放一层肉,下面则用红薯豆腐块垫底。据说明天吃的是实坨坨。人们不禁啧啧称道,家娃这回发落他爹真豁出血本啦。
晚上乐户班子唱戏,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。院子挤得满满的。我坐在母亲怀里没看多会儿就睡着了。梦里已经吃上了想象中的摊子。好多的肉包子,好多的油饼,一大锅羊肉泡,凉粉醪糟应有尽有。还有一大碗红糖水正好挨着嘴唇,一尝竟如奶水一般甘甜。嘴不由就吧唧起来。耳边随即传来母亲的声音,我娃渴了吧,赶快起来喝点水再睡。这时我才清醒,自己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土炕上。
第二天正式坐席吃摊子时,太阳已经偏西好多。之前,我看到主家的亲戚们脱掉孝服,围着桌子大吃大喝的情景,口水便禁不住从喉咙眼里往上涌。母亲在那里洗碗。我推着她哼唧道,我饿了,我要吃嘛!母亲哄我说,我娃再等一会儿,亲戚们一走就轮到咱们了。咱们吃的可比他们吃的好多了。过一会儿,我又哼唧。母亲无奈,只得找厨子要了半个馍。里面夹了几片肉,还有鲜红的油辣椒。别看我当时还是个不醒事的孩童,却特别喜欢吃辣椒。母亲小声嘱咐,先压住饥,一会儿就坐席吃摊子了。可能馍馍有点凉,也可能我吃得过猛,没吃几下便直打嗝儿。母亲急得赶紧找水给我喝。这么一折腾,那半个馍就没有再吃。
等到正式吃摊子时,却没有我的座位,只给了一双筷子。其实坐在母亲腿上更好,手一伸就够着了碗盘。一碗碗美味佳肴,香味四射扑鼻而来。夹一块肥肉填进嘴里,热而不烫油而不腻。舌尖轻轻一压,便顺着喉咙溜下去。那香甜可口的诱人味儿,不由得就赶紧去夹第二下。好看的小说推荐我好想把满桌子的肉块全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。母亲警告我,不能先动筷子,要等大人夹过才能去夹。桌上的大妈婶婶们却说,都是自家人,别限制娃。说话间还往我面前的碗里夹了各种各样的肉食。有大妈婶婶们撑腰,母亲的警告哪还管用?筷子不停地夹,嘴巴大口地嚼;还没有全咽下去,就又填进去一大块。大概我的吃相太过震撼,一位婶婶终于忍不住嚷道,好娃哩,你慢点呀,这样会吃坏肚子的!她这么一嚷,我才觉得肚子撑得特别难受。稍微一弯腰,刚咽下去的东西就要从喉咙眼里跑出来。但我却不想就此罢休,仍旧艰难地强吃着,……
当晚我病倒了。上吐下泻,接连几天都缓不过来。这中间主家又送来一碗烩菜。烩菜是从席面上打下来的剩菜。这也算个习俗,专门给没机会吃摊子的老人和小孩解馋的。这个习俗从啥时开始我不清楚,但到1968年我当兵的时候仍一直延续着。我当时看见那碗烩菜,便条件反射哇哇地呕吐。从此落下个毛病,一看见到肥肉片子就腻歪恶心。相邻们说,这娃吃摊子把肉吃伤了。待长大有资格去吃摊子时,也是只吃素不动荤。同伴们笑话我是“一摊撂倒”。
奶奶走亲戚回来,把那碗烩菜加热端到饭桌上。原先遇到这种情况,名义上是我与奶奶俩人吃,实际上却是奶奶看着我吃,她仅尝一尝而已。如今见我的难受模样,就一边自个吃一边数落母亲,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当然不会心疼!母亲泪眼婆娑的,却没说一句辩解的话。我就是从奶奶的话里,才第一次知晓自己是抱养来的。
几十年后,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。单位离故乡有二百来里地。那年生身父亲过世,我回去奔丧。一些同事知道了,非要前去吊唁。摊子不算最好,也不算最差,属中不溜水平。此时早已不时兴翻碗,席面上有鸡鸭鱼肉和鱿鱼海参,比我第一次吃的摊子要好得多。可同事们只象征性地动动筷子便离席而去。我心里明镜似的,心痛他们是嫌卫生条件太差不想吃而已。不光他们,连我也有同感。桌子脏兮兮的,凳子摇晃晃的,筷子油腻腻的,碗碟湿漉漉的。面对这样的条件,再好的吃食也难以下口。而别的桌上却照吃不误,有的甚至跑过来端走了这边的菜肴。我不由就想起第一次吃摊子的情景以及主家送剩菜的习俗,那时咋就能吃得下去呢?同事们跑几百里的路,却还要饿着肚子,我心里很过意不去。路过一个县城时,特意请大家到饭店补吃一顿。席间我讲了第一次吃摊子的故事,也讲了过事后送剩菜的习俗。司机小赵唏嘘不已道,那席上打下来的汤汤水水狗都不吃,人咋下口呢?他是年轻人,没经过特别贫穷的苦日子,自然无法理喻当时的境况。与我不相上下的同龄人,大多来自农村,也都经历过挨饿的滋味,当然能产生共鸣。但时过境迁,又都生出新的感觉来,不能总拿过去的落后做挡箭牌,该进步就得进步;现在虽然比解放初期好多了,但城乡之间的差距却拉得越来越大。
退休后闲暇时间一大把,加上住地与故乡又近了一半,因此回村吃摊子的次数渐渐频繁起来。我发现摊子随着社会的发展也在悄然地上着档次。如今农村过事,再无须邻里帮忙跑堂。邻里和亲戚全都是客人。不是到镇上饭店,便是“一条龙”服务到底。卫生条件也大为改善,统一的桌椅板凳,一次性的塑料桌布,餐巾纸公用筷小碗小碟样样俱全。有的彩棚比城里还要阔气漂亮呢。做餐饮行业的越来越多,哪家服务质量稍微差一点,就没人再用你了。
唯一觉得不尽人意的,是用餐不甚文明。村子大一点的,这一拨还没吃完,下一拨就站在身后等着了。有的一上桌就把塑料袋掏出来准备着。大家稍微动两筷子,大鱼大肉便钻到塑料袋里去了。
有次与一位脸生的中年妇女同桌,带把肘子刚端上来,她就倒进塑料袋放到一旁,嘴里还念念有词,这东西吃多了容易得心脑血管病,还是拿回去喂狗狗吧。我望着油光铮亮香味扑鼻的带把肘子,咋也不相信她会舍得喂狗狗。只怕全家美味过后,才能轮到狗狗去啃那根骨头的。因为带把肘子是猪肉中的精华,细皮嫩肉口感特别好,据宣传对女人还有很强的美容作用呢。
事后与一位同学闲聊,他说,那女人是某某的儿媳妇,不仅好吃懒做,而且特别不顾眉眼,在方打圆算得上个名人哩,绰号就叫“逢摊逮饱”。不论红白事,也不管主家请不请,红事拿把剪刀做作着去剪喜字,白事拿张烧纸跑到灵前吊唁。吃摊子不只图个肚儿圆,还要带几大包回去呢。村里人谁都不愿与她同桌吃。是你不晓其中蹊跷,她才会挤到你们那一桌上的。
突然,他指着我哈哈大笑,她与你同桌是认祖归宗哩!你俩是同门中人,而你又是前辈。你别忘了,你也有个名号,叫“一摊撂倒”呀,……
{:5_233:}{:5_233:}{:5_233:}风趣 {:5_233:}这一篇写得很出神,本人认为比上一篇“醉酒”还要好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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