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大早,我就接到珍妮的电话,叫我帮她找找高然。 高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,我俩之间无话不说。世间,因为有了我和高然才有了这肝胆相照一说。拨通了他的电话,按他所说的地点,我风风火火地赶了过去。 高然站在一片旷野之中,秋风在肆意地搜刮着他的身体。一些残存的叶片和近乎枯死的秋草在风中沙沙作响,这声音,像呻吟,像哭泣,又像唱着一曲最后的挽歌。 他头发蓬乱,面色憔悴,眼神空茫。这个样子如果让女人看到,女人的第一个想法是逃跑。 好在他有老婆。他的老婆长得跟天仙似的,波大蜂腰长腿,皮肤白皙,五官精致,尤其是那嘴唇,水润水润的,鲜红鲜红的。另外,有个很文雅的名字——珍妮,这既有诗意又有香味。珍妮在一家医院当护士长。 珍妮常在高然面前说,她是鲜花嫁给了牛屎。每当提到这个话题,高然眼神漠然,低头不语。拿他的话讲,他在心里冷笑,心在冷笑中结冰。 年轻时,高然在许多女孩眼中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。有女孩说他像一首诗,有很高的阅读率和好评率。 说实话,一开始是珍妮主动追求他的。别人是谈恋爱,而他和她是闹恋爱,他走到哪,她就跟到哪,她怕别的女孩会把他抢去,在公众场合,她的唇齿之间会肆意蹦出这样的话:高然,我爱你!慢慢地,高然成了她的俘虏,拿他的话说,从此他就走进了婚姻的地狱。他常常跟我讲,眼睛往往是会骗人的,他恨不得把一双眼睛抠掉。说这些话时,他一脸的沮丧。 一般高然只和我说说心里话,在其他人的面前从不诉苦,把所有的苦都闷在心里。他说,像这样的话,讲了也是白讲,说了也是白说,没有人能够给你解快问题的。 刚刚结婚时,珍妮要是早些到家,一准会去给他开门,然后她就像涂了胶水一样往他身上黏,两只手像章鱼似的缠在他的脖子上。床上的珍妮,更是风情万种,眼里有股水气,把他整得是舒舒服服的。 没过多久,珍妮变了,变得跟换了个人似的,在家里也不爱笑了,总像别人欠了她什么似的。开始,他认为她是故意在他面前撒娇,耍点小脾气。但一天是这样,二天是这样,三天还是这样!他一下子慌了手脚,在心中追根刨底:是什么事惹她生气了?还是…… 一连串的疑问闹得他焦虑不安,但又始终给不出答案。于是,他就主动去和她套近乎,千方百计地哄她开心。谁知,这娘儿活像褒姒转世,硬让一张好看的脸变成屁股。有时,他想和她嘿咻一次,可她一扭屁股,心跟铁似的。他只好求她。突然这娘儿眉眼一动,借机打开了话匣,提出了买衣服啦,买首饰啦,还有许多要求。他只好一一答应。她的这把戏玩多了,他也烦了,索性将工资折子往她跟前一丢。这法子果然凑效,珍妮一下子又变回到刚结婚时的样子。 然而,他认为他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把工资折子交给了她,他说,这女人心机很重,让他一步步走进了她预设的陷阱之中。为此事,我曾取笑过他,说他一个大才子,怎么会是雄才三千还不及她脯胸四两? 儿子出生后,珍妮在家中一下子阔成了太上皇,衣服不洗,饭不做,连碗都不涮,还有种目中无他的样子。每次回来,他进门就把脸上的笑堆了起来:老婆!我回来了。而她常常是不急不缓,不冷不热,给了他一个不温不火,不亲不热而又很牵强的一笑,接着,手朝一个地方指了一下。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,过了一会儿,醒了似的,一下子就钻进了厨房。 她对他冷一阵又热一阵,让他迷惑不解。他一直在她面前小心谨慎,尽量避免出现差错,处处顺看她,哄着她,宠着她,把她顶在了天上。可是,珍妮压根就不领他的情。据他讲,就在床上干那事,她也是麻木地仰着身子。他曾怀疑她是不是有病?为了查找原因,好让她及时就医,于是请教电脑。电脑板着面孔说:更年期综合症!他摇头:这么年轻,不可能!不可能!决不可能! 功夫不负有心人,他慢慢地观察到:她除身体还是一个女人外,性格爱好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男人婆。他说,她喜欢读的书是《狂人日记》;喜欢听的歌是革命歌曲,越革命的越好,比如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》……;喜欢看的电影是战斗故事片,喜欢看的体育项目是拳击、足球,最喜欢的人生格言是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”…… 夫妻之间过日子要心换心,多交流,遇事要商量。可是,珍妮从来都是自己说了算,一语定音,要他干事完全是命令的口吻,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。虽然他嘴上不说,但心里不服,认为她自私、主观,大权独揽,搞一言堂。 哪里有压迫,哪里就有反抗,斗争的风暴在沉默中酝酿。一次,他对珍妮说,老婆,你太霸道了!他终于打响了解放战争的第一枪! 她两眼一瞪,我怎么霸道了? 家中的财政大权你独揽,家里的事是我一人承包,而你只会指手划脚挑我的毛病,所有的事,你不和我商量,不但听不进我的意见,就连想问题也要让我踩着你思想的脚印,不给我思维空间留有半点的缝隙…… 她反唇相讥,谁是家里的一把手?我说话不算数,难道让你说话算数?上智下愚你是怎么理解的?亏你还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…… 高然在她猛烈的炮火中一下子给炸晕了。 转瞬,她一反常态,流转的眼波中有一股妖气,好啦,亲爱的!我一个女人不就这点出息么?最大的理想就是在家里做老大;你在外面打天下,你在外面领导人,我在家中领导你。说着,说着,一双手又缠到了他的脖子上:亲爱的,听老婆的话没有什么不好,听老婆话的人,是纯粹的人,是高尚的人,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,在家听老婆的,在单位准会听领导的,这样就能和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;听老婆的,夫妻就会琴瑟和谐,家和万事兴,家和谐了,国就和谐了,世界也就和谐了…… 这张铁嘴皮,是她当护士长练出来的,谁知,官不大还沾染上了一身政治痞气,活像一个流氓! 他认识到这个女人,虽有美丽的外表,但内心极其可怕。说来奇怪,人只要对什么产生了反感,就是一朵花也看不顺眼。此后,他总好低着头,尤其是珍妮的那双眼睛,每次只要看到珍妮的眼睛,脸上就如有蚂蚁在爬。 他和珍妮关系就好比美国佬和伊拉克,战争一触即发。一天,珍妮终于找到了讨伐的借口,说,他亲戚住院他去探视了,还有朋友家进新房他也送礼了,这些事,都没有让她知道,说他长胆量了,又质问钱是从哪来的,是不是还有一个小金库!眨眼间,他感觉有个东西朝自己的头上砸来…… 接下来,他住进了医院。 树怕破皮,人怕伤心。他和她没有幸福可言,只有无尽的苦果。他多次向她提出了离婚。而她表现得是不卑不亢:离婚可以,儿子跟我,你净身出门,同意了,现在就可以去办手续。说得是斩钉截铁。 净身出门没什么可怕,他始终放不下的是儿子,再者他看到儿子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时,心就软了,激情驶向未来的想法又在无奈中泡汤了。 她再也不是他的什么阳光和水,而是眼中钉,肉中刺。连续半年,他从不拿正眼看她,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,他要用“别有幽愁暗恨生,此时无声胜有声”的战术和她较量。一到家,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只有躺在床上,闭上眼睛,才感觉到这个世界很清静。 这一招,一下子让珍妮慌了手脚,以前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收敛了,在他面前进来出去,静悄悄地,像一只猫。 时间久了,珍妮还是沉不住气,又找他大吵大闹,要寻死觅活。理由是怀疑他在外面有了女人。这娘儿天生就是一块斗争的料,你不得不服她,闹到了他的单位不说,还一直闹到了市里。 脸丢尽了,他悲壮地选择了离家出走。 走后的几天,珍妮像丢了魂似的,四处打探他的下落。但谁打他的电话他都不接,于是,珍妮就想到了我,求帮她寻找高然。 我看着他一个人在旷野中孤独落魄的样子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于是,我近前劝了他好一阵子。他茫然地看着我,一副木讷的样子,我说的话,他好像一句也没有听进去。 突然,他的眼神怪异,一双微握的拳头在胸前不停地抖动着,牙齿呀得咯嘣咯嘣地响,半天,从牙缝中蹦出这样的话来:看,这么好的晴天,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的老婆! 这话说得好像没有什么道理,老婆的好坏怎么会与天气有关?他一定是气疯了,在说疯话。 但,看眼神观表情听语气,这话说得是仇恨无比。
[刊载《北极光》(副省)2015/11期]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