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
那年，是余六一人生中最疯狂的一年。一有空闲，就跟几位铁哥们混在一起，于巴掌大小的松城里四处逛荡，烦了，便去宜城溜达。一天，他和几个哥们在宜城转来转去的，把个古宜城都踩脱了一层皮。
忽地，见六一眯缝着眼睛，迷醉地念道：“春风得意马蹄疾，贼眼遍览宜城花。”刹那间，一阵快意又略显流气的笑声如狂风陡起，累添了宜城的喧闹。哥们积极叫好，六一说，“哪里哪里”脸上挂着谦虚的笑。
猴子一摸六一的脑门，闪着双小得无趣的眼睛，扯着细嗓：“六一，不得了，好像是神经病又发作了。”接着，一伸细细的脖子，双掌摊开，吐着舌头，作了个怪状。
“哇噻，猴子！”又是一阵狂笑。
……
走到菱湖，丸子眉毛一动，似乎想起了什么，一拍肥臀，突然提议要去武汉的汉正街。六一立马响应：“中，只要不回家，去哪里都中；只是毛爷爷太少了，不然陪你去联合国，去会会秘书长。”
丸子，是哥们中的唯一“女侠”。——浑圆的头，浑圆的眼睛，浑圆的肩膀，浑圆的屁股，总之，一切浑圆。鬼谷子紧跟其后，瞄着她的身段，啧啧了几声，“真肥！”话没落音，手就麻利地在丸子圆圆的肩膀上捏了一把。
“去！”丸子一扬手，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“嘿嘿”，鬼谷子无耻地笑了，手在裤子上不停地揩着，就像揩着丸子身上的油。
猴子眨着眼睛，“六一，你去摸摸看，看看丸子要不要你摸。”笑得是脏兮兮的。六一抬腿，狠命一脚，“放屁！污染空气，当心环保局找你的麻烦。”
一路笑着闹着，哥们走到了一个大转盘旁，个个睁着双寻宝的眼睛。过了一会儿，车真的来了，他们强行把自已塞进宜城至武汉的公共客车里。客车如吃撑了一样，一路走得摇摇晃晃的。
他们蹲在一起，挤在一块，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一群猪。但他们仍满足地唱起了歌，一起吼叫着《一无所有》。客车在他们的歌声中，经过了山山水水，从白天走进了晚上。车室的顶灯，如天空上几颗零散的星星，光线暗淡而又神秘。
忽见一位女孩回过头来看着他们。六一一下子变得表情痴呆，眼神发愣。哇，这女孩！
她身穿一套素洁的蓝色牛仔。大大的眼睛，挺挺的鼻子，唯美的线条勾勒出柔和的轮廓。 而神态，却像一个遥远星球的来客，怯怯的，好奇地望着这群地球的异类。慢慢地，她的目光落在了六一的身上，忽儿，眼睛变得油亮油亮的。
这双大大的眼睛，如一汪清澈的潭，波光粼粼，六一的心“咚”的一声，欢快地跳了下去。他感觉，她的眼神黏黏稠稠的，似乎有无数把钩子，钩得他的心在突突地跳，他浑身一阵温热，血脉贲张，一激动，糊涂了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“看什么看？”丸子揪着六一的耳朵，“看我！”
他努力挤出笑脸，说她皮肤的亮度如极品瓷器一样，身体丰韵，如一朵盛开的牡丹，只是，眼睛跟圆规画的一样。丸子一双喷着火花的眼睛，瞬间就如被雨淋了一样，在咝咝地冒着青烟，她委屈地扭过头去。猴子腆着脸凑了过来，“我看你，我看你，中啵？”丸子说，“你？就你！五官嘛，可算精致，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，一顿没饿着，长得怎么这么猴？切，不是姐的菜。”猴子咧了咧嘴，低下头来，意兴阑珊。
六一心无旁骛地过着眼瘾。那姑娘也偶尔和他的目光对撞一下。而每次相撞，他的心都被撞出了火花。六一在心中渴望着，妹妹，再来一次，再来一次嘛！
丸子看了看六一，在他眼前晃着手，嘻嘻地笑着，接着又深恶痛绝地骂了句，“色狼！”
（二）
回松城后，六一整天没精打采的，无心思上班，脑海中净是那姑娘看他的眼神。这眼神，冥冥之中似曾相识，他感觉他离她很近，近，却够不着；又感觉离她很遥远，虽遥远，似乎又能触手可及。
近日，哥儿们用一个破架子鼓，一把电吉它，贝斯，砂锤，组成了个露天乐队。原本是乐队骨干的六一，却在这富有激情的鼓乐声中失踪了。
“六一呢？”
“他的魂被那小妖精勾去了。”丸子笑了笑。鬼谷子说六一是个情种，猴子认为，他又是神经病发作了。
其实，六一被骂得冤枉，他只是在家里睡觉。一连多日，他不思茶饭，脸如裱纸那么黄。这可急坏了家人！六一宝贝得很，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，心头肉，把他捧在手里怕摔了，含在嘴里怕化了。父亲把他取名六一，是因为家里六代单传，仅他这一根种苗。母亲见儿子蔫蔫的，自己也蔫了，吓得她呼儿唤肉的。晚上，母亲用一根竹棍撑着六一的衣裳，于野外喊着六一的魂：“六一儿嘞，魂上身哦，在哪里吓倒在哪里爬起来；六一肉哇，跟妈妈来家，来家安神纳福哇……”姐姐明超，怯怯地跟在妈妈的后面，妈妈喊一声她答应一声，“来着，来着……”
六一的魂越喊越远，第二天他独自去了宜城。
去宜城，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，是稀里糊涂地去，去的唐突，去的荒唐。但他如有灵感似的，灵感告诉他这姑娘就在宜城。他认为只有宜城才出这么漂亮的姑娘。他在心里反复找依据：美女出宜城这是个不争的事实，近年全国评选十大美女，宜城就占了三个；另外，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，他是在宜城去武汉的车上与这位姑娘相遇的，这女孩可能是宜城人；再者，他认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一个地方的人在相貌上有着共同的特征，比如，太湖人长着一副忠厚相，松城人长着一副刁相，梅城人长着一副苕相，这姑娘长着一副宜城人的灵气相，风姿绰约，楚楚动人，特别是那眼神！他灵脑洞开地闪着灵感，他跟着灵感去寻找！
然而宜城人海茫茫，想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，这无疑是大海捞针。而他固执地认为，大海捞针也要捞，说不定能捞着，不捞就没有丁点的希望。
他从宜城的东门找到北门，又从龙狮桥找到高花亭……从上午找到黄昏，不知不觉，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倒趴狮街。
街道上人流如织，各种广告千奇百怪，色彩斑斓，一抹斜阳染红了街道。路上，行人来来往往，古老的街道在这阳光的涂抹下也显得精神抖擞。疲惫的六一，步履艰难，此时只要丁点的外力就会把他推倒，哪怕是三岁的小孩动一根指头，他这庞大的身躯都会轰然倒塌。
突然，六一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彩虹，他感觉到了，她来了，她来了，真的是她！他激动得几乎站不住，身子晃了晃，如同人流中的一件漂浮物。
她还是穿着那套蓝色素洁的牛仔，像个孩子，一双手抓着衣襟，愉快地走了过来。 他止步凝睇。古老的小巷在时间中压缩，他们更近了，近在咫尺！姑娘吃了一惊，尔后用看怪物般的眼神，看着稀奇古怪。空气凝固了，街道凝固了，只有两双眼睛在动。一直到她对他报以大方、调皮、甜甜的一笑后，一切又恢复了原有的状态，行人在动，车在动，姑娘也在动，而六一，跟着姑娘动。她手中仿佛握着一根隐形的绳子，牵着六一走。六一就像是她的一条小狗，乖乖的，紧随其后。
她笑了笑，“一无所有，……？”
六一经常到宜城出差，又喜欢唱黄梅戏，自然学会了宜城腔。“我叫余六一。你还记得我们唱一无所有！……”流利的宜城话讲得是字正腔圆，跟黄梅戏中的道白一模一样。
“你喜欢唱崔键的歌？”
“是的。”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，将崔键的歌，从《一块红布》谈到《花房姑娘》，又谈到摇滚风格与校园民谣的区别。她侧转身，惊奇地看着六一，那神情，像是于深处掏出他的五脏六腑，展开，仔细地看。——“哟，想不到你小余儿这么有才！”
“小余就小余呗，后面还拖个尾巴，像是叫我小鱼儿似的。”他做了个鬼脸。
姑娘一拍手，“好，就叫你小鱼儿吧。我叫燕子。”她哂然一笑。笑容中的那份纯洁，那份天真！六一很亢奋，他想入非非，异想天开，如同活在了一个神话的世界里。
她与他边走边聊，不觉走到了七仙女的雕像旁。她一声惊呼：“坏着，坏着，妈妈还在家等我。”然后，焦急地拉着他，拦了部的士。司机看着他俩，问到么地方？六一要先送燕子回家。燕子说我送你！车上，你推来我推去。司机都搞晕了，烦了，操着不杂一根毛的宜城话说，“你两人都下去，莫耽误我的生意哟！”六一斩钉截铁地说，“当然是男伢子送小妹儿，师傅，开车。”
回到幸福宾馆，六一在走廊上幸福地笑，笑容，比宾馆招牌上的幸福字样还大。客房里住着南来北往的人，有人从门缝中探出头来——“神经”，“毛病！”六一为讲公德，抑制声音污染，他靠在墙壁上，眼泪似大雨滂沱，但仍淋不湿这兴奋的大笑。
第二天，六一早早地守在四牌楼下，守株待兔地注视着前方。燕子身披朝阳一路走来。当看到六一，她大吃一惊，“咦也！这么早在这里等我？不理你了！”六一嘿嘿一笑，在心里坚持着，不，我偏不，你走到哪儿，我就跟到哪儿。
六一就像条撵都撵不走的小狗，跟着她进了一个小超市。超市里的货架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时装。见六一跟屁虫的模样，燕子给了他一个淡然的笑，就如打发乞求食物的小狗一样。
“小鱼儿，我送你一盘崔键的带子，别丢掉着！”
六一如获至宝，却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，潦草地塞进上衣的口袋里。燕子睁大眼看着他，眼神中有气有恼有无奈，似乎想驱赶他，但又说不出口。
（三）
从宜城回到松城后，六一满脑净是燕子的影子，耳边萦绕着她清脆悦耳的笑声和呼唤声：“小鱼儿，小鱼儿”。为了清醒头脑，他常常拍自己的耳光，清醒时，也总带着傻傻的笑，笑后又陷入一种无尽的失落之中。他知道自己是害了单相思。相思是什么味道？原来这就是相思的味道，这味道中有咸苦涩酸。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煎熬中燃烧，仿佛散发着一股焦糊的气味。
六一抵挡不住这炽烈的情感，以千年相识的感觉和一往深情的投入，写了一封长长的信。寄信后又一阵懊恼，原因是收信的地址不详。跟她在一起时，只听到店里上班的阿姨喊她王燕，根本没注意店名和店的门牌号。四牌楼那么大，店那么多！没法子，怪就怪这相思真不是个味道，于是就心怀侥幸，填写了“四牌楼服装超市王燕收”。
他焦急地等着回信，慢慢地，满腔的希翼变成了无限的惆怅。等待真不是个味道，太折杀人了！他认为，发明这个词的人该杀。而他却在这个该杀的人画定的圈圈内苦苦等待。
一天，人秘股的同志喊六一拿材料，顺便将一封信丟在他面前。瞬间，他眼睛一亮——“余六一收”！难道是她？他按了一下鼻子，怕一激动自己会淌鼻血；又作了次深呼吸，他想摁住心中这骇浪狂潮。手拿着信不停地抖着，他艰难地撕开信封。顿时，几行娟秀的圆珠笔字跃入他的眼帘。信的内容是浅浅淡淡的，客气中又略显冷漠。她说，原以为他是宜城的，不知道他是外地的。其意思很明白，到此打住！字里行间中刮起一股阴冷的风，“嗖嗖嗖”，一二三就把六一吹蔫了。好在信的后面留有一个尾巴，“有机会到宜城来玩”。
抓住尾巴！六一是个见困难就上见机会就抓的人。性格也叛逆，往往，明知是不可为之事却偏要为之，喜欢凭感觉办事，他坚持：“跟着感觉走，抓住梦的手”；感觉告诉他：“跟着感觉走，让他带着我，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，蓝天越来越近，越来越温柔”。他决定跟着感觉又去宜城！说去就去，他的行动如思想一样的迅速！
神兵天降！燕子大吃一惊，小巧的嘴微张着，半天合不拢。六一像个孩子，赌气地看着她。超市里的几位阿姨忍不住哧哧地笑着。燕子红着脸，羞怯而又无可奈何地拉着他的手，如拉着一个淘气任性的小孩，飞快地逃到门外。燕子又好笑又好气地说，“我知道你的意思，我俩不可能的，做个普通朋友吧？”
六一的情绪一下子跌落谷底，之后悻悻离开。他于心中火山爆发般地吼叫着：“我问个不休，何时跟我走？……”望着他的背影，燕子花容失色，摇了摇头，无奈地叹息。
六一拖着沉重的脚步，来到倒趴狮巷口，来来回回地走，从中午走到黄昏，一直在寻找着那份失落。眼前景物如昨，物是人非，他越想越伤情，心中一直啼哭不休。直到筋疲力尽，他才静静地靠在路灯杆下，那样儿，如遭了雷击一般。烟头丢了一地，几个烟头一同在哀怨地冒着青烟。
……
“小鱼儿，你！”
如遥远天际中传来一句焦急而又关切的声音。
他蓦然回头，这无数次于梦中出现的眼睛，如启明星般在不停地闪烁着，他猛地揉着眼睛，难道是梦！他恨不得扑上前去，而他并没有这么做，只是在心里热烈地拥抱着她。
“咯咯咯，咯咯咯……”玉落珠盘般的笑声，笑融了他心中的块垒，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顺畅起来。
“我店里王姨路过倒趴狮，说你孬（傻）着！让我赶紧来看看。没事吧，小鱼儿？你真是个怪人！要不，我陪你走走？”
六一把头点得像狗摇尾巴一样的热烈，平素，那点唯我独大的东西，被巷口的风立马刮进了垃圾桶里。
他和燕子边走边聊，谈文学，谈诗人海子，谈托尔斯泰，谈徐志摩，谈崔键的歌。燕子时而转过头来，仔细地看着他，“原先，我还以为你是大街上乱吼乱叫的小痞垃子，还真是看走眼着！”
……
（四）
龙归大海鸟入林，牛马归栏猪归圈，六一又回到了无趣的松城。一旦空闲，他就提笔写信。他要尽情倾诉。有道是心动神助，他的灵感频频冒出，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信，从松城飞往宜城。一次，他到邮局发信时，收发的女孩吃了一惊，“这么厚！同志，要加邮费。”
久之，燕子渐渐被感动了。她在回信中这样写道：“好好工作，不然我真不理你了。”
之后，他每一次赴宜城，燕子都和他一起去登振风塔看日出；一起乘轮渡，坐在对岸的大渡口看流星雨。每当看到流星雨，他和燕子便有一种淡淡的忧伤——“我住长江头，君住长江尾。日日思君不见君，共饮一江水！”
长江滚滚东去，涛声不绝，像他俩永不停歇的心灵倾诉。燕子常常出神地看着他，幽幽地说，“前世欠了你的！”
迎江寺内，他们拉着手，虔诚地跪倒在观世音菩萨前，默默祷告。燕子说，“菩萨！保佑我跟小鱼儿永远在一起！”他一脸笑容，心却在流泪。感动。
公园里，风和树叶还有虫鸟在不停地说着话儿，偶尔还有笑声一片。 燕子笑靥如花地搂着他的腰，甜甜地说，“你真坏，坏死着，你偷了我的心！”公园里，一对对情侣擦肩而过，通幽的小径上，留下了一路的浪漫。燕子紧挽着他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。幸福如浪潮一般，拍打着他的每一根神经。微风，吹拂着她披洒的秀发，撩拨得他一个劲地打着喷嚏。
一次，他俩相拥着，走在人行道上，一路的霓虹灯在调皮地闪烁。迎面走来几个扶肩搭背的小混混，其中一个有意蹭了下燕子。六一的眼睛立马变得血红，要与对方拼命。燕子在路灯下焦急地向他招手，他赶紧跑过去，燕子拉着他边走边说，刚才那人是她伯父家的孩子。其实，燕子是怕他吃亏，为维护他那点可怜的小男人的尊严而情急生智。
他们相爱了一年多了。每次的分别如同生离死别。候车室里，燕子轻轻地哭，问他何时再来，继而又狠心地将他推开，说别再来了！一会儿又千叮咛万嘱咐，要他用心上班，在家要听爸爸和妈妈的话，要为家里多分担责任，要经常给她写信……
（五）
那天晚上，天下起了小雨，燕子早早地下了班。燕子穿着一件红雨衣，六一坐在燕子的小木兰车后面，将头和身子塞进燕子的雨衣里。六一感觉车左拐右拐的，不知开往何方。过了好长时间，燕子才停下车来，对他说，“下来！”面前一幢三层蓝色玻璃小楼突兀地立在他的面前，燕子说，“我妈妈在家等你。”
他大吃一惊，转身欲逃。燕子早有准备，朝他腿弯处踹了一脚，他一个趋趄，碰开了虚掩的大门。
客厅里一张八仙桌旁，周围坐着燕子的父母，还有在小学任校长的爷爷。三双齐刷刷的目光锋利无比，个个如大堂上的法官，威严地审视着六一。他如临生死审判，头皮发怵，还想逃！
燕子堵着门，“平日里不是挺会扯淡么，也只那么大的本领？” 经她这么一激，六一立马男人起来，一挺腰杆，干咳了一声，弹弹衣襟，而后迈着健步走入客厅，上前双手一抱拳，“严叔叔、严妈妈、严爷爷好！”
“嗯”，三位长者同时从鼻孔里发着相同的声音。声音虽小，但能量巨大，震得六一的双腿在不停地颤抖。
燕子挽着他，“爸爸，妈妈，老爹（爷爷）！这就是小余儿，我喜欢他！”燕妈妈立起身，转过头，不停地用衣袖抹着眼晴，好像眼里进了沙子一样。
“坐。”
燕爷爷也朝他点了点头。
燕子跟六一坐在一起，紧紧地挽着他。燕爷爷冷冷一笑，“小伙子，刚才抱拳是什么礼节？总不是从黑社会中学来的吧！”六一眼睛一闭，心想完了完了，我怎么把哥儿们的毛病带到这里来了呢？连忙起身，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！”心想，都是这双手惹的祸！急忙将之藏匿身后。——“这又摆的是什么造型呢？吊儿郎当的，跟痞垃子一样！”燕爸爸说。六一又将双手移到了腰间。——“叉什么腰？跟谁赌气呀？”燕妈妈问。“没有没有”，六一脸红脖子粗地辩解着。“轰”的一声，一家人笑翻了。
燕爸爸问了他的家庭情况，父母身体怎样？工作如何？之后，燕爷爷说，“松城有个东晋时的古雷池，是吧？”然后看着六一和燕子，“不得越雷池一步，这，你俩总懂吧？”六一扎实地点着头，燕子羞得一下子躲进了他的怀里。
燕爸爸又说松城小，到宜城才有发展。燕妈妈在低头抹泪，说松城太远。六一和燕子异口同声地说，“不呢，才一百多公里。”
三位长者不停地审视着他，好像要挖出他的脏腑，看看是不是长了狼心狗肺。他们视燕子为小绵羊，生怕被六一叼走。其实，燕子的家也是个平常人家，但在六一的眼中，三位长者犹如天神，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在玉皇大殿上受审的小妖。
（六）
那个深秋，天渐渐的冷了，城市的风无情地敲打着街道两旁的法梧，树叶一片又一片地落下，花絮在空中绝望地挣扎，又被风儿任意驱赶，始终找不到归宿。
那日，天下着秋连雨，寒意袭人。一家人围着桌子坐。六一听燕子的长辈们说，支持他和燕子交朋友，但燕子是独生女，等他调到宜城来工作，两人的关系才能言归正传。燕爷爷一扬手，“否则免谈。”声音是硬邦邦的。
一个冬天的晚上，六一和燕子相拥地坐在街道旁的栏杆上。六一的心一会儿飞上天堂，一忽儿又掉进冰窟窿里。看着月光下楚楚动人的燕子，他想笑，他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；但一想想未来，感觉燕子又飞了，想哭。
他柔声细气地说，“回家吧？”燕子不想回。他连忙纠正道，“是回松城我的家。”
“私奔？”燕子惊讶地看着六一，眼眶的泪慢悠悠地滚了下来，泪珠如夜空中闪烁的寒星。——“我妈妈怎么办？她会死的！”
他茫然无措，急忙安慰道，说他一定调过来，得回家去找关系，他说想调到宜城石化厂来工作。燕子一把紧紧地抓住他，“这可是你说的，不准反悔！”
“反悔是小狗。” 他嘴里硬，而心里虚得很，心想，这得找多大的关系呀！人啊，没有关系真不可活。
“你家不是六代单丁么？你爸妈同意？”
他毫不犹豫地说，“不同意，我就离家出走。”
“咝——”燕子吸了口凉气，“不行！我妈妈讲要明媒正娶的。不这样，别人会误认为你是一个外地的小痞垃子，讲出去，好说不好听的，晓得吧？”
他无语，又伤感了。良久，他说他要回家去，赶紧去找人找关系，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关系打通。燕子说两天就过年了，过完春节再回去不迟。
正月初二，他满怀希望地回来，回来找关系、求生机、圆梦想，没想到一进门，就感到家中的空气凝固了，一家人脸上都挂着一层厚厚的霜冻。
家里来了几个人，一位是六一非常尊敬的外姓叔叔，还有他的二姑和小姑站在堂厅的方桌旁。母亲头上陡添了大片的白发，正苦着脸地看着他。父亲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，耷拉着眼皮，黑着脸在一个劲地抽烟。六一轻轻地唤了声妈妈。妈妈在二姑的搀扶中向他走来，忽然跪倒在他的面前。
他心里一阵抽搐，眼一闭，大脑一片虚无。忽听叔叔轻轻拍着桌子，“六一佬，你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，容易么？嗯！在单位不安心上班，整日神魂颠倒的，在家又不安分，连过年都没有见到你的影子，这是搞些么事哝？一个大有可为的小伙子变成这样，你好意思吗？再说，如果你去那边，是做上门女婿，可是，你是家中的独苗，这事绝对不能做，万万不能！”
二姑把他母亲搀扶起来，对他大加讨伐，“ 变了，一切都变了！”三姑姑也狠命地瞪了他一眼，跺了一脚。
六一望着母亲一脸的沧桑，望着母亲满头的白发，心如刀绞。转而想到了燕子，他又泪如雨下，他求父母原谅他的不孝，说只要成全他和燕子，一定会尽儿子的孝道……父亲对他的表白早就听得不耐烦了，“嘣嘣嘣”，他狠劲地在桌上磕了磕烟灰，虎着脸厉声呵斥道，“畜生，不孝的畜生，跪下！”
六一跪下后，父亲就用一根粗粗的麻绳把他扎实地捆上。
他被关在房间里，门外上了两把锁。第一天，他茶饭不进，第二天，母亲又端来鸡蛋和鱼肉，“儿，吃一口，吃一口。”六一躺在床上，一声不吭，如死人一般。母亲抹着泪，“我的儿嘞，我的肉哇，你饿死了，我怎么活！”……
他感觉是昏天黑地的，他出现了幻觉幻听，墙上，门上到处都是燕子的影子，他仿佛听到燕子悦耳的笑声，听到燕子在亲切地唤他，小鱼儿，小鱼儿；一会又见燕子在抹泪，呜呜地哭着，一边哭一边骂，你个没有良心的，没有良心的！
他绝食的第三天，家里搬来了救兵。姐姐明超红着眼睛，捏了把鼻涕，声音像患了严重的感冒，“妈妈跪在你的面前，你就这么心安？妈妈是怎么疼你的，你心里总该知道吧，妈妈要是死了，你对得起谁？”妈妈趁机将饭端在他的面前，“儿，吃饭，你要是再不吃，我就去死！”妈妈又哭了，凄厉的哭声，扎痛了他的心，他有气无力地接过了碗。
饭后，他眼神空茫，突然歇斯底里地吼着《一无所有》，吼得吓人，吼得比狮子老虎都可怕。原本满心欢喜的姐姐和母亲，心，一下子又落到了谷底，冷到了零下。
妈妈和姐姐刚刚走出房门，猴子和鬼谷子就进来了。猴子眨了几下眼睛，像不认识他似的，用从没有过的严肃对他说，“我见过发神经的，但不像你这样，你真是治不好！”鬼谷子接腔，慢吞吞地说，“丸子是打算来的，但今天她被王孬子带到四川去了，她叫我代她向你新年问好。”六一突然开口，“去四川好，去四川好，走得远，飞得高！”
鬼谷子心想，哟嗬，没想到我说话这么管用，你终于开口讲话了，原来你没有疯哇！“感情的问题，伤心可以，哭可以，不吃饭不可以，如果你自暴自弃是绝对不可以；感情虽然任性，但决不能允许这么任性……”鬼谷子还想说下去，六一一骨碌爬起来，两眼冒火，朝他吼起了《一无所有》，吼叫得阴森恐怖，如鬼魔在嚎。猴子连忙拉着鬼谷子出去了。
鬼谷子拍了拍胸口，惊魂未定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，“伯父，六一可能是得了失心疯，有个方法可以试一试，但要采取非常手段。”非掌手段？六一的父亲不解其意。按鬼谷子的说法是，范进也是得的失心疯，就是他岳父一巴掌给打醒的；对六一也要出狠招，下猛药。六一的父亲蹙着眉，猛地吸起烟来，老半天才从烟雾中露出头来，“嗯，他就是那口痰蒙蔽了心智。作为朋友，你俩看着办吧。”鬼谷子叫猴子看着办，猴子的意思是，非你莫属，因为你的力气大，得出狠招，下猛药！
“啪啪”！六一的父亲吓得心惊肉跳，烟斗都掉在了地上。一睁惊恐的眼睛，见鬼谷子和猴子气喘吁吁地从房间中跑了出来。随后，传来六一撕心裂肺的喊声，“猴子，鬼谷子！打我，打老子呀，老子心里难受，打呀，接着打！你两个龟儿子，老子求你俩还不行吗，求求你们了！打我——”
鬼谷子欣欣然，在六一父亲的面前表功，“么样子，清醒了吧？”话刚落音，猛听到六一又吼起了《一无所有》。六一的父亲眼一闭，那样儿，就像被刀捅了一样。猴子如泄气的皮球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鬼谷子眯着眼，呆呆地立着，一声不吭，一动不动，脸却在激剧地变换着颜色。
（七）
有近半月没有接到六一的信了。这很不正常，一般，两三天就能接到他的来信，相恋一年多了，都是如此，雷打不动。燕子感到事情不妙，有了阴凉的预感，她坐立不安，吃不好，睡不好，人整整瘦了一圈。此时，她才真正地感受到，她是这样的爱他，没有他，她的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。她于灵魂深处，深深地呼唤着她的小鱼儿：小鱼儿，我想你，好想好想！你找到关系了吗？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？难道是？难道是？难道是！当一连串的问号演变成惊叹号时，她伤心地哭了。哭累了，便一抹泪，在心里不断地坚持着，不会的，不会的，我的小鱼儿不是没有良心的人，他人可好了！于是，就提笔给她的小鱼儿写信。这封信，她是用泪水写成的。
没回信，还是没回信！燕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，当着父母的面她佯装笑脸，背地里却暗暗流泪。这一切，父母看在眼里。妈妈说，小余儿不靠谱。爸爸认为，那小伙子就是个不讲良心的人，于是就不干不净地骂开了。燕子连忙朝爸爸跪下，“爸爸，要骂就骂我吧，求你千万别骂小余儿，他绝不是那种人，我信他。”妈妈流着泪，一口哭了起来，“我可怜的闺女哇！”
（八）
这年的正月很冷，历史罕见。北风呼呼地刮，厚厚的雪，把一切都压得透不过气来。一只小翠鸟站在窗台上瞅着他，瞅着他的孤零，瞅着他的落寞。他感到，他如同动画片中的那只猫——“守住米奇”！忽儿，小翠鸟喳喳地叫着，这叫声，如燕子在唤他：小鱼儿！小鱼儿！他一抹热泪，对小鸟说，鸟儿，我可能要死了，请带个口信给燕子，叫她不要伤心；如果我能活过来，一有机会我就去找她。突然，小翠鸟一抖翅膀，“嗖”的一声飞了。六一流着泪，在心中绝望地呼唤着：小鸟，别飞走，别飞走！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，这个世上只有你能懂我；别走哇，别走，这天茫茫地茫茫，雪海茫茫，何处才有你的窠巢？小鸟不答，只有北风呼呼地叫。六一伤心欲绝，又吼起了《一无所有》，声音尖锐、苍凉、哀伤，伴着雪花于大地上飘飞、低走、徘徊。他吼得如泣如诉，揪心拉肝。
草绿了，花开了，花谢了。六一仍困在房里。
“他爹，求你放过孩子吧！”妈妈在苦苦哀求。“爸爸，放了弟弟吧，不然他会疯的，他疯了，我也不活了。”姐姐抹着泪。
爸爸苦着脸。他深切地感到，这苦从此在他的心里生了根，挖也挖不掉。他猛地吸烟，吸了一口又一口，最终把一直扣在手中的信，交到了儿子的手中，叹了声，“就算我白生了你，去吧。”
六一如出笼的小鸟，“嗖”的一声飞到宜城。一进燕子的家门，燕妈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，“小余儿，你个天杀的，你怎么才来哟……”燕妈妈一边哭，一边诉说。——
燕子没见六一来信，心急如焚，时而在家门口傻望，时而又去车站接六一。一连两个月，她恍恍惚惚的，既不哭又不笑，也不和人说话。前几天，燕子突然变得很精神，她说，妈妈，我感觉小余儿来着，我去接他。临走时，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，还画了淡妆。没想到，她骑车撞在了电线杆上。
燕妈妈哭得泣不成声。六一傻呆呆地站着。一会儿，便见他目光发直，紧接着，“轰”的一声倒下了。
六一疯了，彻底地疯了，一疯就是许多年，一直疯到了二十八岁。往事不堪回首，二十多年过去了，六一从不向别人提及此事。但他常常在心里回忆着那些特别的日子：那年那月那日，和燕子相遇；那年那月那日，和燕子相恋；那年那月那日，他被囚禁家中；那年那月那日，燕子出了车祸。
（作者余六一、笔尖上的精灵）
雷达卡
发表于 2016-6-28 17:36
提升卡
沉默卡
喧嚣卡
变色卡
抢沙发
反复泣读，灵魂心迹，刻骨铭心，至死难忘！从心灵深处泣谢精灵兄！我疯了六年，曾发誓终生不娶！我对不起燕，对不起燕的父母，我被捆在感情的砥柱上，至今走不出重荷枷锁的阴影！
发表于 2016-6-29 09:31
楼主
发表于 2016-6-29 13:35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