拉黑他们 小宝小的时候想去镇上像两个姐姐那样跟父母一起生活,像两个姐姐那样上镇上读书,但是奶奶告诉小宝:“你不能去,你跟她们不一样!” “你跟她们不一样!” 从很小的时候奶奶就一直在小宝耳边说起。 爸爸妈妈每年都回来!妈妈还会给小宝买新衣服,当着很多人的面给小宝套上,拉拉袖子,拽拽衣襟,然后摸着小宝的脸说:“小宝又长大了!” 姑姑们就夸:嫂子真会买衣服,嫂子对小宝可真好,然后她们还要让小宝 “谢谢妈妈”。 小宝和奶奶、三姑、小姑一起生活,她们说小宝是家里的独苗,一定要好好养着。吃肉,总是吃最瘦的那一块;睡觉,总是睡在最热乎的炕头儿。只有三姑,有时候会看着他叹气,说他身份尴尬。奶奶说,什么尴尬不尴尬的,是个男孩就行! 人们对小宝身份的遮掩,像捂着一个毛线团,怕他窥出颜色,又忍不住露出一点线头,像招引一只小猫。后来他把 每个人的毛线团都捯出来,发现妈妈、奶奶,姥姥、姑姑们,怀里的毛线团都不一样,都有一定的伪饰,多年过去,洗去颜色,比较、还原,才终于了解了关于自己身世的大概事实:他是个小三生的孩子。 小宝父亲曾是当地政府的一个小官员,管林业,有点权力,在那个年代,这已经很了不起了。他有点灰色收入——人一有钱就容易膨胀,所以小宝父亲很快结识了小宝的母亲凤娟。那时,凤娟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,18岁,风华正茂。他父亲把少不更事的凤娟哄得团团转,结果就有了小宝。凤娟要去打胎,父亲不让,凤娟要求小宝父亲离婚娶她,他父亲也不肯。他的岳父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,这婚他离不起。凤娟毅然决定把小宝打掉。但在她去打胎的路上,小宝的爷爷截住了他,他让凤娟把孩子生下来,并保证让小宝父亲离婚。小宝母亲被爷爷说动了,而小宝成了孽缘的种子,自打萌芽那刻起,就面临被取舍。凤娟生产的时候,爷爷亲自带了奶奶和三姑、小姑去照顾,他们最紧张的是孩子的性别,如果是个女孩,简直不知怎么收场。生下来是个男孩,全家人果然欢呼雀跃,特取名小宝。 就在这时,他父亲的妻子突然打了进来,她像一头发疯的母牛,进来就往爷爷身上撞,奶奶为了护小宝,挡在了前面,结果被撞倒。凤娟气还没喘匀,就被扇了两个嘴巴。然后就是死命地打他父亲,父亲就蹲在地上抱头受着。打完他父亲,她怒气未消,把接生的卫生院砸了,她用自己的拳头,把玻璃窗户捅出了窟窿,鲜血淋漓。 这件事,是小宝爷爷亲自给儿媳道歉才了结的,差一点跪下。 凤娟虽然挨了两个巴掌,可心里却以为,照这个样子,他们肯定过不下去了,就等着他们离婚。她先带小宝回了娘家。可是等了几个月,小宝父亲不但没离,连吵架的风声都听不见。他每次来,只说想把孩子接走,一提离婚就支支吾吾,说先把孩子接回去让奶奶带着再说。凤娟意识到了问题,坚持不离婚不让见孩子。于是双方就耗着。一耗就耗了五年,凤娟越耗越穷,最后穷到小宝还是被送回奶奶家,爷爷奶奶得意地笑了,“看,我说她一个女人不肯带着个男孩嫁人吧!” 从此,小宝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,两个姑姑先后出了嫁,爷爷去世,又随着奶奶辗转生活于一个叔叔和两个姑姑之间。 小宝那时什么也不懂,以为父亲的老婆,就是妈妈,小宝很想和 “妈妈” 亲近,但并不能得到回应。有一次他过门槛,拉了一下她的手,她像被针扎了一样跳了起来,愤怒地瞪着小宝。 从此,他再不敢向她伸出手。和这个 “妈妈” 一样,他的两个姐姐,对小宝也很冷漠,只有堂姐对小宝好,因为她也跟她们不一样! 堂姐是他大伯的女儿,但不是亲生的,大伯母不生养,就抱养了堂姐,有人说,不生养的女人,抱个孩子招一招就好,所以堂姐叫招娣。招娣到了家,果然大伯母就生了个儿子。堂姐很快 “没用” 了。 他小时候经常看见堂姐挨大伯母打,她扯着她的嘴,点着她的额头,骂她懒。 堂姐天天得喂猪,小小的身子拎着一个巨大的猪食桶,咬着牙走,一路汤水淋漓,她舀一勺猪食,爬上矮墙,将猪食倒下,滔滔作响,猪圈里的几头猪,一头母的,几头小的,拼命哄抢。 有一只小猪,很弱小,永远也抢不上前,只好吃一些飞溅出来的食物,堂姐就把它抱出来单独喂,小宝说:“你把它喂大了,不就是让它早死吗?” 堂姐说对,就又把它放回去,任它被兄弟姐妹欺凌。堂姐看着那个小猪饿得嗷嗷叫的样子,心生悲凉,“你看,亲兄弟都是这么无情的,猪妈妈也一样……” 小宝蹲在另一侧墙上,不说话。夜间的流萤,一颤一颤飘过来,明明灭灭,像人在叹气。 “小宝,姐只有你。” 堂姐当然没能上成学,她十六岁就离开家去了省城,据说那里有很多有钱人,也有很多没什么大钱但欲望没地方发泄的男人。 堂姐一年回来一两次,每次都像变了一个人。第一次回来,穿着漂亮的细腿裤,烫着大卷发,眼皮上亮亮的,指甲和嘴唇涂的血红血红的。 她对所有人都表现出冷漠,唯独对小宝很热情,她拉着小宝出去,路过猪圈,大伯母正在 “啰啰啰” 地喂猪,苍蝇在她头上乱飞,一瓢瓢猪食流水泼下,还是滔滔作响,堂姐捂着鼻子轻俏跳过,看也没看一眼。 “招娣啊,去干什么?” “外边走走。” “到时辰回来吃饭哦,小宝也来!” 大伯娘好像从没这样温柔过。 走到河边,堂姐蹲下来问他:“小宝,你过得好不好?” “什么好不好?” “就是有没有人欺负你。” “没有。” 堂姐松了口气,“那就好。” 她从细腿裤口袋里,拿出两百块钱:“小宝,这钱你留着,别给别人知道吗?这是姐的卖身钱!” 小宝那时候并不知道,什么叫卖身钱。 待了几天,堂姐又走了。堂姐再回来,又是两年后。 这期间,小宝上了初中,已从那些人的眼角眉梢只言片语里探索出堂姐的营生,明白了 “卖身” 二字作何意义。原来,堂姐是做了小姐。 这次回来,她学会了吸烟,长长的指甲上涂着是黑色的甲油,上面有白色丝线,眼睛上的妆也更浓了。 堂姐变得很爽快,话很多,且无所顾忌,她说省城这个地方有钱人太傻,那里的人脑子不灵,有钱了只会享受,有的傻爷们儿娶好几房。她还说:“你们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,得感谢那里的傻老爷们儿。” 我还得去别的地方发展,我们这种人得逐钱而流,哪里有钱就往哪流动,千万不可恋战一个地方,除非这个地方,够大,够好,够吃一辈子。 大伯和大伯母像听天书一样听她讲外面的世界,从来不知道还有一种地方,男人能娶好几房。他们已经无权干涉堂姐生活。 堂姐又去了莞城,听说她在莞城竟嫁了个人,说男人知道她的过去,但不在乎,后来却又听说她的婚姻持续了一年就失败了,因为男人总是拿堂姐赚的钱去嫖妓。 再之后,她又去了北京,又做起小姐。堂姐边做边谋划未来,她觉得得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,就去学了美甲,后来开了一家美甲店,就再也不做小姐了。 堂姐在外漂泊的这些年,小宝一直在家上学,当那个 “不一样的孩子”,初二那年,亲生母亲凤娟曾到学校看小宝。宿舍的阿姨喊他说,“你妈妈来了”,小宝心里正纳闷,出来一看,竟是她,他早已不认识了。她捧着小宝端详了一下,然后把他搂到怀里,流起了眼泪,小宝拼命挣脱,宿管阿姨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,这让小宝很尴尬。 他母亲给他买了一块三千块的手表,说是名牌货,小宝收下了,但并不高兴。他并不需要一个手表,只想要三千块钱。那时候小宝父亲早落魄了,他被人举报,丢了官职,自顾不暇,小宝连生活费都没有。 小宝学习并不好,数学一塌糊涂,只有语文很好,先天的自卑,导致他连想当一个好学生的梦都不敢做,他害怕站到高处,害怕被人看。后来学也上不下去了,就到北京投奔堂姐,堂姐把我介绍到一家饭店当服务员。 人都说到北京上不来气,他却相反。到了北京,像一条常年缺氧的鱼被注入了氧气,走路的腰杆也自然挺直了。人们都在赶着自己的路,没人关注他,小宝松了气——终于没人知道我是谁了。他睡在集体宿舍,每天工作12个小时,宿舍里的孩子,或者穷,或者孤,他们经常聊身世,小宝从来不说话。他不敢说他是个小三的孩子,因为即使到了现在,这也是个被人不耻的角色。 小宝觉得自己自由了,努力工作,人生一定会光明起来。 没多久,亲生母亲凤娟又来了。她带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生的女儿到北京旅游,小宝不知道该不该见她。堂姐说,见吧,毕竟血浓于水。 他去接她们,给她们安排了宾馆,然后请他们去吃烤鸭,装鸭肉的盘子像一只白色的小船,小宝一边在心里计算这盘鸭肉花掉了他多少的薪水,一边拈起一张面饼帮他妈妈凤娟卷烤鸭。凤娟紧绷绷地坐着,像是参加一个什么仪式。 当他把卷好的鸭肉递到她手里的时候,她的眼泪适时地流下来:“没想到,我儿子到北京工作了,还能请我吃饭。” 不知怎的,小宝忽然被她一这番感慨激起了火气,他赌气地说:“这是我花半个月工资请你吃饭呢,你以为一个饭店的服务员能赚多少钱?” 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……” “你以为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能有什么好出路?读得起书?抬得起头?” “……我知道,我知道,你不容易……” 看着她那副卑微的样子,他又心软了,赶紧缓和气氛: “你们这次到北京带了多少钱?不够的话我去我堂姐那里借点。” “不用不用,妈妈带了张两万的卡呢!”妹妹脱口而出。 只见凤娟 “啪” 地一声把半只卷饼扔在盘子里,瞪着妹妹:“你胡说什么,哪有什么两万块的卡,那张卡早被你爸拿去还债了!” 妹妹自知失言,不敢再说话。 小宝忽然明白了,她以为他是在套她的钱。小宝再也不想和她们维持这种别扭的亲情了,他送她们回到宾馆,再没出现。 小宝去找堂姐,说了情况,正在这时,收到了母亲的短信,她说她在火车上,伤透了心,说他一见面就打她钱的主意,一听没钱就不再露面,让小宝以后再也不要找她。她骂他是白眼狼,“再怎么着,我也是那个给你生命的人。” 她这句话,奶奶也常说,她说:“要不是我和你爷爷当年横竖要留下你,你早被那女人打成一滩血水了。” 大伯母也常对堂姐说:“你这个小三生的孩子,要不是我肯收留你,你早不知道被谁扔到哪个臭水沟去了!” 堂姐也是个小三生的孩子,因为是个女孩,被亲生父母双双抛弃。 堂姐现在已经有了三家店,也结了婚,生活很幸福,她忽然说:“要不我们一起做个了断吧?” “ 什么了断?” “拉黑他们!” 她拿过小宝的手机,把他亲生母亲凤娟拉进通讯录的黑名单:“这些年,往他们身上去的钱也够多了,现在又跟我要钱给小弟买车子,我不想再还了……姐姐帮你,你也帮姐姐。” 小宝把堂姐手机拿过来,把大伯娘也拉进了黑名单。 然后他们两人你看着我, 我看着你,忽然哈哈大笑,笑得像两条鱼,终于对水死了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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