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我的奶奶（散文）

竹叶

　　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，我一直说服自己要坚强，不许哭！可提笔在手，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。
　　奶奶三岁丧父，随着母亲跟着继父一起生活，在那物质贫乏的艰苦岁月，奶奶在饥一餐饱一顿中长大。后来嫁给了我爷爷，爷爷家也是一贫如洗，好在当时爷爷在大生产队食堂工作，至少饿不死，但奶奶并没有因为自身的条件，而有任何优越感，她总是将自己的一部分口粮，偷偷地送给队上失去劳动能力的可怜人。那时是吃大锅饭，你干活了，便有一口饭吃，一天上不得工，一天就得饿肚子，当时，奶奶任生产队妇女队长，但并没有多大权力，连把自己省下来的口粮，送给老弱病残都得偷偷摸摸，上面知道了，是要受处罚的。
　　可奶奶这样相对稳定的生活，并没维持多少年，三十五岁那年，年仅四十三岁的爷爷因病去世，当年我爸十六岁，二叔九岁，最小的叔叔才六个月大，中间还有两个姑姑。
　　曾祖母晚年失去她唯一的儿子，哭得肝肠寸断，拿头撞墙，恨不得要尾随爷爷而去，奶奶看着这一家老的老，小的小，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，爷爷去了，家里的顶梁柱倒了，她必须要撑起这片天！
　   奶奶抹了把眼泪，搀扶起曾祖母：“妈，去的去了，留下的还要生活，别太难过，这个家还有我呢。”
　　处理完爷爷的后事，奶奶把几个孩子托付给曾祖母照看，自己也辞去了妇女队长的职务，用奶奶的话说 “寡妇门前是非多”，爷爷没了，这工作便不适合干下去，奶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，忙完家务就出工干活挣工分，收工后就割猪草，种菜，很辛苦，但奶奶从不叫一声苦。
　　我爸那时在离家较远的中学读初中，曾祖母提出让我爸退学回家，帮奶奶一起干活养家，可奶奶坚决不同意，奶奶说让孩子读书，是我爷爷此生最大的心愿，我爷爷一辈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，但他却喜欢在自己上衣袋口挂一支英雄水笔，不是想冒充 “文化人”，而是对文化深深的尊重！
　　年轻时的奶奶很漂亮，爷爷走后，有人上门提亲，曾祖母觉得奶奶还年轻，独守空房对她很不公平，便与奶奶商量，要不找个靠得住的 “招夫养子”，奶奶说，谁有那么好心，能够把别人五个孩子 “视如己出”？与其让孩子们受苦，还不如自己一人多受了苦。
　　在奶奶地辛苦操劳下，我爸，二叔，三叔都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，后来，我爸与二叔都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，而三叔赶上了好时代，考上了安徽农学院，是我们村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大学生，可惜两个姑姑，为了帮奶奶干活，没读多少书，这也是奶奶一辈子的遗憾。
　　我出生后，奶奶高兴得不得了，从没因为我是女孩而嫌弃我，整天把我抱在手上，见人就炫耀：看我这孙女多漂亮，多乖巧！我爸听得多了，便打趣道：“漂亮什么呀？鸭蛋头，鹅蛋脸，鹰勾鼻子三角眼。” 奶奶便狠狠地瞪爸爸一眼：“有这么说自己闺女的么？还是不是你亲生的？孙女长得随我，你这也是说我长得丑了，你是读书人，‘儿不嫌母丑’这道理不懂呀？” 看奶奶这是什么逻辑，总呛得我爸无话可说，只好举手投降。
　　从我记事时起，村里的婚丧嫁娶，红白喜事，奶奶前去帮忙，吃酒都不忘带上我，那时候日子苦，家里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一回肉，酒桌上，奶奶总把好吃的夹到我碗里，自己一筷子都舍不得吃，我问奶奶为什么不吃，奶奶说，一桌子人，每个人都带着孩子，东西也就那么多，大人吃了，孩子就没得吃了。妈妈总说奶奶偏心，两个弟弟，奶奶出门一次都没带过，奶奶呵呵笑着：习惯了，这丫头现在就像我的小尾巴，一分钟没见到，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。
　　我十二岁那年，村里有个小姐妹得白血病死了，“半仙” 说，村里还要死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，理由是她的 “仙眼” 在坟山上看到了两个女孩子的魂魄，这可吓坏了奶奶，奶奶害怕我有任何闪失，她既去庙里烧香拜佛，求菩萨保佑我，又把 “半仙” 请到家里 “作法”，爸爸反对奶奶这么做，说奶奶太迷信，奶奶说，这事关联到任何人她都不上心，但我不一样，是她的心头肉，宁可做过，不可错过！那 “半仙” 也真会忽悠人，要奶奶出去讨一百个姓氏家的米，做成粑，送给路人吃，便可为我免灾祛病，永保平安，奶奶不认识字，这一百个姓氏全得凭头脑记，为此，奶奶跑了附近好几个村庄，讨来了满满一袋子米，然后洗了用簸箕晒，晒干后用石磨磨成粉，再做成粑，全送给路人吃了，我想吃一个奶奶都不让，奶奶说，家里人吃了就不灵了，说我想吃以后再做给我吃。
　　我最终没有死，也没得过什么大病，甚至连感冒都很少，不知道这与奶奶当年的 “化缘” 有没有关联，我宁可信其有！
　　我恋爱了，对象家庭条件不好，本来奶奶是有点不满意的，因为我愿意，奶奶便也一片真诚地待他，我结婚时，奶奶忙前忙后，一个个说服，希望我爸妈多给我置办点嫁妆，希望叔叔婶婶姑姑们多出点钱，给我添些家用电器，担心我嫁过去受苦。
　　我随夫去南方打工，每到春节才能回来，到家后，便急不可耐地去看奶奶，奶奶一直是忙碌的，我长大了，奶奶又开始忙二叔三叔的孩子，婶婶们说，奶奶再也不会疼哪个孙儿孙女像疼我那样巴心巴肝的，奶奶微笑着说：“哪有啊，都是我的孙儿，怎么会分彼此呢？” 但是，我相信婶婶们说的话定是真的。
　　堂弟堂妹们上学了，奶奶没有孩子带，很失落，有一年春节回家，发现奶奶领养了一个二三个月大的女婴，叔叔婶婶为此气得都不回来过年，我也责怪奶奶，自己都七十岁了，还领养这么小的孩子，万一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的，这孩子怎么办？奶奶说别人不理解她，连我也不理解她，哪是领养的，这孩子是个弃婴，丢在大队部附近没人要，天又冷，眼看孩子都快没气了，被奶奶看到了，奶奶怎么会不管呢？
　　我当然理解奶奶，奶奶那么善良，怎会见死不救？我拿出一些钱，让奶奶给孩子买奶粉，我说孩子暂时养着，有别人愿意领养时，就送给别人，如果没有，到时大家再商量怎么办，奶奶很高兴，说没白疼我，还是我最懂她的心，后来，那女婴被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妇抱走了，奶奶舍不得，哭了好几天，还专门坐车去看望过那孩子，见到孩子生活得很好，奶奶才回家安心过自己的日子。
　　去年八月份，我从城里回乡下看我妈，妈说奶奶病了，烧了好几天，医生挂了水就退烧，可第二天又接着发烧，我连忙跑去二叔家，只见奶奶躺在床上，病恹恹的，雪白的银丝贴在枕头上，微闭着双眼，我用手拭了拭奶奶的额头，奶奶睁开眼睛，见到我，奶奶很高兴，勉强着想支起身子，可怎么都坐不起来，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，奶奶怎么了？前半个月来看她，她还在人家里打麻将，见我来了，牌没打完就下了桌子跑着去买菜，要做饭给我吃，当时天下着雨，我叫奶奶走慢点，最好拄根拐杖，我说下次回来，给奶奶买根拐杖带来，奶奶笑着说她有拐杖，叔叔早给她买了，红桃木的，花了好几百块呢，奶奶说，哪有那么早就拄拐杖的，叔叔买的拐杖被她收起来了，说等老了再拄，我大笑：奶奶呀，您都八十七岁了，还不老？何时才算老呀？
　　我要带奶奶回县城看病，奶奶说什么都不同意，奶奶说，她年年初和秋都会生一场病，有时是感冒，有时是肠道毛病，乡村医生来挂几天水便没事了，我信了，因为店里忙，我当天下午便回了县城。
　　 第二天，我正在电脑上做账，在深圳打工的表妹打来电话，说奶奶得了肝癌，晚期，我头脑 “嗡” 地一下懵了，清醒后，连忙问她听谁说的，她说小姑父在微信里说的，小姑父今天带奶奶去医院检查了，我连忙打电话给小姑父，问奶奶的病情，证实了表妹说的话，我顿时大哭。姑父说，在奶奶面前不要哭，因为病情还瞒着奶奶，只说是一般的肠道疾病，慢慢治疗就会好的。
　　我赶到小姑家看奶奶，奶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很平静，很安祥，因为刚挂完水，烧暂时退了，看不出来是生了大病的人，我强忍住泪水，坐到奶奶的身边，用手握住奶奶的手，小姑用眼神示意我过去跟我说，奶奶得的是肝病，肝病都有传染性，要我与奶奶保持距离，我说我不怕，如果可以，我宁可用十年的阳寿，去换奶奶健康快乐的晚年。小姑叫我别说孬话，说奶奶都那么大年纪了，村里有多少人能活那么大年岁？
　　在小姑家吃过午饭，奶奶便坚持要回家，坐在车上，奶奶跟我说：“你们都没有跟我说实话。” 我大吃一惊，连忙问奶奶是什么意思，“你们都说我是肠道毛病，那个片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，肝上面有许多黑点，那黑点绝对不是好东西，你们不用隐瞒我，我都多大年纪了，还怕死吗？”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，夺眶而出！
　　当天晚上，我用一首七律表达自己当时的心情：
　　惊闻祖母患肝癌，地转天旋泪满腮。
　　暮岁何堪遭病痛，初春岂可受亡灾？（初春，指好日子刚刚开始）
　　残秋陡降伤心雨，利剪偏裁落叶槐。
　　倘若菩提修晚度，一趋九叩上瑶台。
　　奶奶一直微笑着安慰着我们，叫我们不要难过，说生老病死，人之常情，然后，就轻描淡写地跟我们交待她的后事，奶奶说等我爸回来，她还有事跟我爸交待，我想奶奶要跟我爸交待的，肯定是她死后安葬之事，奶奶最怕死后火化，记得我很小的时候，有一年，国家也说要实行殡葬改革，所有的人死后都得火葬，奶奶便与大姑的婆婆，小姑的婆婆商量，赶在殡葬改革前一起服毒自杀，这事也不知道怎么被大家知道了，集体自杀没有成功，我那时候还不懂事，问奶奶为什么那么怕火葬，奶奶说都烧成灰了，还怎么投胎，我说人死如灯灭，何来 “投胎” 之说？奶奶说，不投胎那么多小孩哪来的？我无言以对。
　　大姑的婆婆，小姑的婆婆都在殡葬改革前去世了，唯独我奶奶赶上了这个浪潮，小叔叔以前曾说过，如果可能，等奶奶寿终正寝后，就一家人不动声色，偷偷摸摸地把奶奶埋在自家的菜园子里，也算完成奶奶土葬的心愿。
　　国庆节中秋节一起放假七天，我爸，二叔，三叔，姑姑们全都围在奶奶的身边，奶奶吩咐把她养的鸡杀了好几只，晚上，奶奶把我爸、二叔、三叔叫到她的床边，要求她走后一切从简，还有就是遵从国家殡葬改革制度，不要再想土葬之事，奶奶说，那么多国家干部死后，火葬都不怕，她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，还有什么可怕的，奶奶是希望她的下辈们好好的，不想给孩子们带来任何麻烦。
　　奶奶每天持续高烧，我们看在眼里，痛在心里，堂弟决定开车带奶奶去合肥再做一次检查，说只要有一点点希望，全家都会做出百分百的努力，来挽救奶奶的生命，奶奶本不想去，但最终还是去了，可能是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吧。
　　医生说，做手术可以让奶奶的生命延长半年，还可以使奶奶不再发烧，也就是说花三万多块钱的手术费，可以换来奶奶有质量地生存半年时间，全家人都觉得值！
　　可奶奶手术后情况大不如前，手术前只要不发烧，还能吃点东西，手术后一点东西都不能吃，吃什么就吐什么，我去看她，心都痛得无以复加，奶奶说，她知道她这病是治不好的，但孩子们有孝心，偏要去做手术，她如果坚决不做，死后孩子们肯定会后悔，认为花那三万多块钱，也许能挽救她的命，做了手术，还好不了，孩子们也就心安了。听得我泪雨滂沱。
　　奶奶走了，走在菊花盛开的季节，门前一簇簇菊花随风摇曳，这菊花是奶奶亲手种下的，看，多像奶奶含笑的脸！
　　有人来给奶奶写挽联，我说这挽联让我来写，我含着泪写下：
　　幼亡父，中丧夫，茹苦含辛，独抚雏鹰展翅；
　　朝受灾，暮罹病，烧香拜佛，唯求子孙平安。
　　横批：懿德无疆
　　另作一首七律，挂于奶奶的灵堂前：
　　祖母仙乡驾鹤行，同堂四世泪沾巾。
　　孤身漏室扶儿女，独自空巢惦子孙。
　　教诲叮呤犹在耳，音容笑貌永于心。
　　阶前隐约黄花影，不见当初种菊人。
　　今年中秋节，我去乡下给母亲拜节，见阶前菊花含苞待放，可再也看不见我的奶奶，我泪眼矇眬，对着夜空问：奶奶，您在天堂可好？

张学久

独抚雏鹰展翅；太感人，此句乃文章之精髄，全面展现了老太太的毕生辛酸与功績。值赞顶

906028490

独抚雏鹰展翅!奶奶懿德无疆!

滨湖风情

六一

混的不照，只显示能打八十分权限！
厚德无量，光照后人！奶奶，天堂快乐！

雨中客

感人感人。

开心丸子

还没有看完，眼泪就夺眶而出，好感动！

瓶子叮叮当

呜呜，我看哭了~

鬼谷子

有这个写文字的孙女，奶奶永远不会离开。

123拖拉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