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 彭立早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了藤椅里,左手撑着下巴,头歪着,双眼睛眯着,耷拉的眼皮像蒙在灯泡上的罩子,随着眼珠醒目地凸在那张愁苦的脸上。桌上的文件凌乱散漫,个个面无表情。他垂着的那只右手,时而抬起一下,往嘴边一送,手垂下时,整个人就淹没在一片云山雾海之中。屋子里,他听到了自己突突的心跳和烟雾飘动的声音。他的嘴角和眼角,间或扯动一下,又扯动一下。 唉!彭立早在心里着实地叹了一口气,一双灯泡眼露着黯淡的光,他自言自语地骂了句:“妈的,你老吴请假就请假,这个时候还没回来,死啦!”又狠命地吸了一口,尔后朝飘动的烟雾咕哝了一句:“老吴你也真是的,你让我好为难啊!”此刻他感觉老吴好像就站在飘飞的烟雾里听着他说话。老吴已经请假三天了,说实话,彭立早在心里不是后悔自己准了老吴的假,而是担心汤副大队长抓他的把柄,制造是非。 “你看,你看,大队的卫生都乱套了,你看看,你看看,地没人打扫,卫生间没有清理,门卫没人,概括总结一下,整个的一个脏乱差!你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当的?谁叫你准老吴的假了?一个看门的打扫卫生的,哪来的假?眼下这些事谁干?我是分管办公室的,是专门管你的,这事,事先你有没有请示过我?”彭立早耳边回荡着汤副大队长既有女调又有男腔的声音,眼前晃着一张阴沉的寡妇脸,还有,说话时指手画脚而引发腰胸澎湃的样子…… 一想到她,彭立早的气就不打一处来。前年,大队搞竞争上岗,他想竞争办公室主任的职位。虽经不懈努力和几番“惊心动魄”的较量,最终还是沮丧地败下阵来。他眼巴巴地看着汤红登上光堂执法大队办公室主任的位置,而他却屈居在她的胯下做了个副主任。事后,他经多方打听,想查找竞争失败的原因,原来是汤红在大队领导面前老讲他的坏话!一般,讲一句两句是煸阴风点鬼火,讲多了,就成了刮风放火,慢慢的,他在汤红的嘴中由人变成了一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了。从此,他和汤红之间就心生嫌隙。 今年,汤红升任光堂执法大队副大队长,他由副转正,当上了主任。原本,两人都得到提拔应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,没想到汤红在和他办理移交时神采飞扬地说:“彭立早,你还是归我管。”听口气,轻描淡写,看眼神却是意味深长。他努力挤出笑脸,牙缝中却蹦出了两个毫无表情的字——“是吗?”表面一看,他异常平静,可心跳在加速,血压在升高。待汤红一转身,他便擦了一把汗,急忙拧开瓶盖,倒出几粒降压灵,一边喝药,一边骂骂咧咧地说:“什么玩意儿,就这水平还当副大队长?我看你就是一碗臭豆腐汤!”为何如此恼怒?原来是一个管字让他听得很不舒服,他认为:只能说分管,不能说管你,分管是就工作而言,是分管工作;而管你,是别有用心,是骑在他的头上拉屎撒尿,说得更残酷一点,是对他人权的一种管束和限制。 说不定这臭娘儿又在大队领导面前说我彭立早的坏话了!他慢悠悠地从藤椅中起身,在烟雾中探出头来,心想:老吴一走,这里的确乱了套,保安没有人做,卫生没有人搞,开水没有人送,连秩序都乱了,今天一早,几个股长先后打来电话询问,卫生怎么没人搞?开水怎没人送?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,而后驼着背,硬着腰,脚迈外八字,一摇一摆地走出了办公室,看背影,活像背了一口锅。他要去巡查卫生情况,针对出现的卫生问题,通知各个股室自扫门前雪。 二 甲在沙发中,高高地跷着二郎腿,一只脚尖不停地点着,神态很怡然。接着,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根,叼上,然后啪的一声点燃,吸了一口,“嗯,这烟不错不错!是朋友从外地带来的,你俩都来一支。”火机又啪啪地响了两声,乙和丙的烟先后也点着了。乙趴在桌上,歪着脑袋玩电脑;丙戴着耳机,眯着眼睛有一副很迷醉的样子。室内的烟雾,如祥云笼罩着三个神态各异的小神仙。 丙突然摘下耳机,问了句:“今天怎么搞的,开水现在还没有送过来?” “老吴请假还没有回来。”乙面无表情地说了句,然后又全神贯注地玩着电脑游戏。 “一连几天没水喝,工作,工作,水都没得喝,搞些什么名堂!”甲愤愤不平。 “人家有权准老吴的假,就有权不让你有水喝。你丢块石头能打破天么?”乙冷不丁地从嘴里又冒出了一句,头都没有抬一下,继续玩着他的游戏。 “临时工哪来的假?这真是笑话,卫生没人搞,开水没人送,门卫缺人,这还像个机关吗?”突然一张嘴变成了真理的喇叭。 “就是就是。”另一张嘴附和着,脸上立马也打上了真理的标签。 走廊里,楼道上四处晃动着彭立早的影子。我就不能准老吴的假吗?彭立早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质问着汤副大队长。哼,牝鸡司晨,惟家之索,家道不幸,家道不幸呐! 汤红跟彭立早有心灵感应似的,此时她正在黄大队长的办公室里气咻咻地说道:“他能准老吴的假吗?这是自作主张!” 几乎在相同的时间里,各个办公室里都有这样的议论:老吴呢?怎么给老吴放假了? 一个打扫卫生送开水又当门卫的老吴,平日里人们很少提及他,有人甚至都没有拿正眼看他一下,当下却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热点。 “你能准老吴的假吗?今天一早我就见汤大用这句话训斥彭主任。”乙突然从游戏中昂起头来,朝甲和丙笑了笑。 甲先是哈哈一笑,然后说:“训得好训得好!” 嘿嘿,丙也跟着笑了,他说:“汤大和彭主任是半斤对八两,多年来一直名明争暗斗,狗咬狗一嘴毛。别看他俩水平不高,但拍马很有一套,你看他俩升得多快,眨一下眼就爬到了别人的头上去了,再眨一下眼,就成了领导。” “哎哟,说穿了,还不是凭一个送字,会送就能当官。彭主任送了吗?肯定送了,不然主任怎么会轮到他当?只是汤大更会送,更能送,她倒底送了什么好东东呢?”乙故意把东西说成东东,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笑了,笑得是古里古怪。 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古怪的笑声。 这舌头的游戏,这舌头的功能,这舌头的威力!汤红和彭立早头上的帽子未必是凭“送”得来的,未必就和舌头说的一模一样。但老吴请假一事,多数人思想高度统一,众执一词,说得是毫无疑义、毫不犹豫、毫无顾虑、毫不动摇:不能请假!这些舌头,突然之间变得异常团结。 然而,未必就跟舌头说的那样,老吴不能请假!正如彭主任跟人争论时说的那样:“我就不能准老吴的假吗?” 三 老吴是个临时工不假,而老吴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,当然,不能说很有故事的人就不是临时工了。 老吴今年六十岁,一看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岁,人长得高大魁梧,身板是笔挺笔挺的,走路是风风火火的,干事是麻麻溜溜的。曾有人跟他开玩笑,“老吴,你是喝了人参汤吧?身体养得这么好!”他哈哈一笑,“领导,我哪有什么人参汤喝,我就一个看门的打扫卫生的另带送开水的,大老粗一个,就知道吃饭干事睡觉,活得简单。吃起饭来能端三大碗,干事也不觉得很累,倒下便呼呼入睡。”说完,笑了,露出了一嘴的怪牙。老吴除了牙齿有点奇怪以外,其他都很好,浓眉大眼挺鼻,胖瘦适中,从他的五官和身材中很快就能找出他往日帅气的影子来。但就是不能笑,一笑,让人感觉他的笑是乌七八糟。他的牙齿以前很整齐,也是瓷白瓷白的。年轻时他参过军,当过侦察排排长。一次军事大比武,他立了一个三等功,可摔坏了一嘴好牙。传说,当时美若天仙的方姐守在床头,摸着他变了形的嘴,红着眼睛流了三日三夜的泪水。这种传说很夸张!后来有人问老吴有没有这件事?老吴说:“鬼扯!”一笑,又笑出了乌七八糟。为了他的形像,方姐曾劝他去配牙。他说:“配什么牙?配的是假的,吃东西不方便,我一生最讨厌掺假;不好看怎么了?老婆都到家了,好不好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。我不休你,难道你还会不要我?那是不可能的,打死我都不相信。” 老吴在光堂执法大队当临时工有六年了。他为人低调,从不向别人提及自己的光荣历史,一直默默无闻地工作。上班前他就把水瓶放到了各个办公室的门口,下班后他又把一些空瓶提到楼下的开水房里。卫生是搞得一尘不染,他有的是力气,把走廊和楼道拖得跟镜面一样的亮。余下的时间就是静静地守在门卫室里。六年来,光堂大队院内从没有丢过一根针。而楼上一些办公室里还常常传来千篇一律的喊声:“老吴,再提瓶水上来!” “哦,来喽——” 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,有事就喊老吴。一听有人喊,他马上就问:“么事?领导!”人们喊他做事,从没有人认为不该,而老吴也从来不说不该;当然,他见人就叫领导,也没有人说他叫的不该。不过,别人不喊他做事,他从不随便称人为领导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经常有货真价实的领导从他的面前经过,他连头都没抬一下,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。老吴以这样的方式和人们和谐相处着,从没有人说过老吴的半个不字,当然也没有人去表扬他。按理说,老吴的工作虽然累,但环境宽松,活得应是天高地阔。快乐吗?大体快乐,唯一让他不快乐的事只有一件:光堂大队的排污管道不畅通,闹得他经常要去疏通,费时费工费劲不说,每次都搞得他身上是臭烘烘的。为此事,他去找过一次时任主任的汤红。汤主任说:“哦,老吴,我知道了,知道了,但修排污道不能选在上班期间修。你想想看,我说得对啵?修排污道费时费力还费钱,总之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问题,有个过程,时机成熟了一定修。眼下你就克服一下,辛苦一下。” 可是,时间过去了很久,汤主任都当上了副大队长了,排污道依然没有改变面貌。排污道在汤红眼中是件小事,而在老吴心中却是大事,他认为,排污道就相当于人的肾脏,肾坏死了人也就完了。有时,老吴在想,难道是她忘了?转而一想,不对哇!我掏了几年的排污道,她应该是见过的,一次忘了,两次忘了,怎么回回忘了呢?她会不会认为我是个天生就该掏排污道的?妈的!有时,见她从面前经过,就想到了排污道中臭烘烘的气味,气就不打一处来,但每次他都把这难忍之事给忍了。他有个习惯,每见到汤副大队长,都要作个深呼吸,并反复提醒自己,都六十岁的人了,性格要改改啦。这要是往日的性格,老子会狠狠煸她一耳光的。 其实,老吴挺会打耳光,一次他打出了个相当漂亮的耳光,这一耳光轰动了全县。事后有人送了他一个绰号叫“一耳光”。 老吴连干转业后,被安排在县浩湖水产开发公司当经理。他手下人多枪多,有一百多号“虾兵蟹将”。在老吴的正确领导下,公司蒸蒸日上。他们养殖出来的毛蟹成色好,口味佳,个头大,一时名噪全国。俗话说,人怕出名猪怕壮,一出名,就有了省市县的领导前来参观检查。参观检查,毛蟹自然要摆到酒桌上来,不然参观检查就看不出什么效果来。毛蟹是天下美味这谁都知道,可老吴还多此一举,反复叮嘱他的手下们,这东西贵,喉咙深似海,千万不能把公司的效益给吃毁了。他表示,我带头不吃,谁也不许吃。一次,他和一个刚分来公司的农大毕业生陪领导们共进午餐。毛蟹的美味太诱人了!这个大学生控制不住,吃了一只。事后,老吴对这位大学生说:“小王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。”小王一进他的办公室,他就一脸乌风黑暴地说:“叫你不要吃,你非要吃,你那是吃了就去死!”接着一甩手,响起了一个响彻云霄的耳光。后来,这个大学生不堪其辱,跑到县里四处告状,没想到相反还成全了他“一耳光”的美名。后来,老吴对此事很后悔,一旦有人说笑提及此事,他就有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。 可是好景不长,浩湖因长期养殖毛蟹而造成水下资源枯竭,公司也就自然倒闭了。一倒闭,老吴就到光堂执法大队做了门卫。开始有人对他不理解,劝他别干,主要是担心他转换不了“角色”。他说:“我这把年纪了,又没有一个特长,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?怕我丢不起这个面子是不是?没事,我是农民的儿子。”为了适应角色的转换,所以见人就称领导,并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:老吴,你不是领导,你是个下岗的;他们是为人民服务的,你老吴是为他们服务的,他们是领导。他也知道这想法是一种玩笑,而他就是用这种玩笑和人们拉近距离,建立感情。把别人看大把自己看小,这是老吴为人处世的一种哲学观和方法论。 老吴的家住许岭,家在一个深山老林里。那一带的人多数姓许,据说是许大马棒的姨太太们带着许大土匪的血脉逃到这里落户的。后经几十年的繁衍生息,形成了一个自然村落。姓吴的在那里是独姓,可许姓人一直没有人欺负过他吴家,他家出身贫农,根正苗红,没人敢欺;他当了军官后就更没人敢欺;后来转业到地方当上经理,谁敢欺负他?相反,他一家人还得到许姓人的尊重,如众星捧月一般。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,老吴的儿子是公务员,儿媳也是,就连老伴方姐都是一个退休职工,最近,女儿又考取了公务员。许姓的人都说他老吴家的祖坟好,发人!人们说得是眉飞色舞,赞不绝口。前几天,老伴方姐给老吴打来电话,说女儿近期考上公务员有不少的人送礼,叫他赶快请假回家还人情。“人情大于债!”老吴跟彭主任说。彭主任说:“本来你的工作是不能请假的,但这是天大的喜事,那你就回去吧,快去快回。” 四 “你俩快来看,彭主任在网上下通知了!”乙一脸惊讶,神色古怪,一只超大的手在朝甲和丙不停地招着,招手的样子如他那只超大的手一样的奇怪。 “我大队老吴有事请假。请同志们自行到开水房打水,并负责管理自己办公区的卫生,特别要对卫生间进行及时清理。谢谢合作! 大队办公室 二零一六年六月十六日”。 甲乜斜着眼睛,一脸不屑地说:“别听他的,谁让他准老吴的假了?哼,他做好人!有道是各司其职,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,不该干的,不干!”说得是刀切斧砍、刚毅果决,没有一点拖泥带水。 “有理有理!”丙连连击掌,又说:“我们打开水搞卫生,这是在帮谁的忙?” “帮老吴的忙嘛!”乙连忙接腔。 “错!”丙一挥手,劈波斩浪,把个错字说得是铿锵有力,掷地有声,饱满的额头之下闪着一双油亮的眼睛,嘴角扬起智慧。 “呆瓜,脑残!知道你会这样说我。哈哈,这还要说,当然是帮彭主任的忙了,他做好人他负责,再者后勤工作是办公室的事,要搞卫生,是彭主任搞,对不对?”乙眨动着一双小眼,又挥了挥那张超大的手。 “关键是,我们这些八零、九零后的精英,今天能有这个样子,是通过勤读苦学换来的,是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并经残酷的选拔程序,又经严格的体检和政治审查得来的……”甲整了一下领带,“按理说,作为一名公务员是光荣的也是自豪的!老吴不在,我们提几天开水也未必不可,但叫我们去冲厕所,这叫什么事嘛,卫生的事可以花钱请人,找临时代理嘛。” “赞成!”乙晃了晃那宽大发亮的额头,接着说:“让我们去冲厕所,圣人孔子他老人家能同意吗?我们躺于地下的先人们能同意吗?” “嘿嘿,通过!”丙连忙接了下文,“如果让我们去冲厕所,公务员还有人愿考吗?如果真的去冲了,我们穿的这身执法服装能答应吗?我们的老婆大人们能答应吗?还有我们的孩子,这些祖国的希望和未来能答应吗?” “敲定!为我们今天能民主达成共识而高兴!民主万岁,万岁,万万岁!来,哥们,请抽烟。”啪,啪,甲笑着,用火机为乙和丙点烟。 乙吸了一口,眨了眨眼说:“我们三人都不是当官的料,官当不上,就当撬棍,这是一种活法,嘿嘿。”笑得是阴阳怪气的。 三人一击掌,同时喊了声:“耶——!”哈哈哈,又响起了一阵浪笑。办公室内烟雾缭绕,挺像一个幽暗神秘的神仙洞府。 五 老吴请假后的第四天上午,大队发生了两件怪事。一是会计小苏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。其实摔一跤就摔一跤,这没什么大不了的,生活中摔跤的事时有发生,多得去了,有谁为轻轻摔上一跤而大惊小怪呢?没有的,是绝对没有的。可是,小苏摔了一跤就摔得与众不同吗?不是,是她……唉,怎么说呢,说得古典文雅一点是身怀六甲。小苏摔了这一跤后,彭立早马上派车把她送往医院。小苏上车时,还回头望了望二楼的卫生间,一脸的惊恐。这情景不禁让人产生联想,卫生间里到底有什么呢?大白天的,小苏怎么会摔倒在卫生间里呢?卫生间中难道有鬼? 另一件奇事是,上午十点钟,大队的办公人员,呼啦一下,走了一半。没到下班时间就走了,害得一些部门负责人的工作无法安排落实,让前来办事的群众傻傻等待。最让领导们头痛的是,有群众打电话向“效能办”投诉。最近在搞“四风整顿”,上面抓得很严。领导们苦着脸,纷纷打电话叫人回来上班。不管领导如何下令,走的人就是不回来。有人在电话中回答,你们去看看卫生间吧,堵塞了,现在是屎尿横流。有人说,时下气温又高,整个办公楼被卫生间闹得是臭烘烘的。工作,工作,工作总要讲究一个环境吧?环境不好,这班还怎么上? “老吴呢?老吴怎么还没有回来?”一个具有大队领导作派的人郑重其事地问道。 “老吴家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完,”彭立早愁着脸说:“我今天一早就打了他的电话,老吴说,估计还要三天。请客挺费神的,邻里乡亲,亲戚朋友都要请到,我这里的风俗规定,还要三请三接,说不请不接不是好客。” “那就请一个临时的代替呀,大队不说财大气粗,难道这点钱花不起?工作总是要干的嘛,彭主任你说是不是?” “人已经找好了,小虞正在办公室里和他们谈价钱的问题。”彭立早认真地回答着。 六 彭立早像个霜打的茄子,坐在办公室里蔫蔫的,一脸的无精打采,而满腹的心思却在无精打采中活跃着。 请的这两个老头,真能要钱,出纳小虞下着很大的决心,咬着牙出价,每人每天一百元。这两老头二话不说,起身就走。小虞上前又把他俩拦了下来,她说:“两位老人家,钱给得不少了,我们的老吴看门搞卫生送开水,一月才一千哪!” 那个瘦骨伶丁的老头说:“这价钱请不到人的,我们还不如去铲‘牛皮癣’,一天包吃包喝还给一百六,这活不算很脏也不是很累。”另一个老头立马应道,“就是就是。” “牛皮癣”是指街道上的一些小广告和一些文字信息。最近省里组织卫生大检查,第一轮检查,把这个县排了个倒数第一。县里一下子慌了,这涉及到书记和县长升迁的问题,这是一个大问题,是一个头等的大问题,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问题。于是,县里动员社会上的一切力量大搞卫生,迎接省里的整改检查。搞卫生,最难的事是清除“牛皮癣”,县城一连铲了近半个月都没有铲完。这项工作需要大量的人力,一些在城里的空闲人员基本不空闲了,傻子都知道去苦钱。再者,清理“牛皮癣”又不要多大的技术含量,最适合一些底层的群众去做。 最后好说歹说,负责看门的老头一天要两百,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头一天要二百五。小虞把协商的结果向彭立早作了汇报。彭立早听后,嘴张得半天没有合拢。他着实为这笔开销吃了一惊。是彭主任吝啬吗?不是。光堂执法大队财大气粗,在县里能排上数一数二的好单位,别说是四百五十块钱,就是一天给四千五都给得起,关键的问题是,大队规定,二百以内的开销办公室有权作主;二百以上一千以下的,由分管领导审批;超过一千元的,由大队集体研究。对照规定,彭立早吸了一口凉气,嘴里咝了一声,心想,这得又要去找那臭娘儿了!一般,不是非找不可的事,他一般不去找她。他从骨子里排斥她,她在他眼里就是一团有毒的气体,一团可怕的阴影;往好上说,最多就是一堆肥得让人作呕的肥肉。找还是不找呢?彭立早在心中盘算了好一会儿,不去!这钱我掏腰包算了。咝——不啊,一天四百五,老吴要三天才能回来,那么三天是多少呢?为公家办事,你私人贴钱,傻啊,是头被驴踢了?还是脑子进水了或是起雾了? 小苏从医院那里打来电话:“检查没事,请主任放心。”得此消息后,彭立早一张冰冻的脸慢慢转暖了,笑容也爬上来了,笑容很漂亮,像初春中冒出来的一丝绿芽。他想,没摔坏就好,要是摔坏了点什么,那汤红就会抓住不放,要大做特做文章。说来也怪,他的心情一好,人也精神了许多,背也没有那么驼了,身板也有灵气了,怎么看,都有点枯木逢春的味道。 七 彭立早站在汤红的办公室门口,没有马上进去,他在门外做一件事:收拾一下脸上不该有的表情,调整好面部肌肉,努力把笑挤在脸上,还让笑牢牢地挂着。 “汤大。” 汤红扬起一张毫无表情的脸,淡淡地说了句:“来啦,坐。” 汤红的块头很大,如果不是一个女的,可以用气宇轩昂一词来形容她。要是不留长头发,会让人看不出她是个女人来,倒像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汉。一身执法服装生动地烘托着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。室内有几盘盆景,只有树没有花,这种摆设与她的性格极其协调。 彭立早把请人的事向汤红作了汇报。汤红听后,脸倏忽之间就沉了下来,表情严肃,神色乌黑。 室内有如死亡一样的寂静。好一会儿,汤红终于开口说话了,她说:“三天一千三百五,老吴一月工资才一千,不行,我不同意!”一开口就把室内的寂静撞得粉身碎骨。 “没这价格,两老头死活不同意,小虞做了他们很长时间的工作。工作环境很重要,总不能不开展工作吧?汤大。” “哦,你终于明白了?这样的后果又是谁造成的呢?” “老吴一直以来没有休过假,他家遇上了这样的喜事,请假也在情理之中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” “哟嗬,你倒做起好人来了,你做好人,大队为你埋单,有这样的道理吗?你自己想办法去。” “办法想到了,钱是解决问题的硬道理,没有硬道理想不到好办法。” “谁叫你给老吴放假,而且还是放了一个长假,你办公室主任的权力比国家主席还大!这件事你通过我没有?出了问题让我给你擦屁股,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?彭立早同志,临时工哪来的假?大队花钱请他做事,做事给钱,不做不给,他旷工这么多天按道理是要扣工资的。扣工资的事我就不说了,算了。大队有许多临时工,如果没有一个严格的纪律怎么行?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 彭立早听到汤红的一番说教,他的心跳在加速,血液在升高,他红着脸,陡然提高了音量——“切合实际这话总没有错吧?严格管理固然重要,但搞人性化管理这句话也没有错吧?临时工也是人,我准老吴的假错在哪里?汤大——”最后两字拖得是意味深长。 汤红心想,这彭立早不是来解决问题的,而是来吵架的,反了!她的一张脸顿时冷到了零下,眼睛如锥子一样的锐利。接着,她用大于彭立早的嗓门说:“自己做的事,自己想办法!” “说穿了,办法就是钱,钱就是办法。总不能为公家的事让我私人掏腰包吧?” 汤红一脸不屑地说:“该掏的还是要掏,这叫做过错追责,你懂不懂?不愿掏钱也可以,那你就去给大家提开水;好人做到底,你去打扫卫生,冲厕所,我一定成全你的美名。” 汤红的话,就像一桶汽油浇在了彭立早的身上,嘭地一声,让彭立早燃烧了,他一瞪灯泡眼,咬牙切齿地骂道:“你跟鸡、鸡、鸡……一样。”彭立早骂得很费劲,骂得是结结巴巴的。他原本是骂她跟鸡巴一样,但一想到这句话很脏,在女人面前说鸡巴是流氓,嘴里只说出了你跟鸡一样,喉咙里还卡有一个巴字,一句完整的话很久都没有从他嘴中吐出来。结巴中,就见汤红凶恶地朝他扑来,凶恶得就如一条红着眼睛的狼。 啪啪,彭立早的脸上响起了两个震荡山河的耳光,打得他眼冒金星,分不清东西南北。倏忽,汤红的一双手又拼命地在他的脸上挠开了,她的嘴里发出了狼一样的叫声:“你娘是鸡——你老婆是鸡——你的女儿也是鸡——”之后,汤红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哇的一声哭开了。 一把手黄大接到电话,叫他去参加“四风整顿”表彰会,要他在会上作经验交流,正准备动身时,见班子成员都去了汤红的办公室,他好奇地跟了进去。黄大听了汤红的哭诉,他望了一眼彭立早那张惨不忍睹的脸,冷着脸冷冷地说:“彭主任,你读过大学,也当了领导干部,你怎么随便骂人呢?鸡是什么你总该知道吧?这样的粗话你也说得出口?像什么样子!你还有一点修养没有?” 彭立早挨了两耳光,抓破了一脸皮,还被戴上了流氓的帽子,他一脸沮丧,喃喃地说:“我不是骂她鸡,我是说……” “不是骂她鸡,又是骂她什么呢?” “我是说……”越解释越糟,让人听得是稀里糊涂的。 黄大一脸不悦,“别再说了,我急着去开会。不管你骂她什么,骂人总是不对的嘛,向汤大道歉!”他一挥手,快刀斩乱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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