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我发小的故事,儿时一句 “乡巴佬” 让他纠结了几十年。 他老家在九成农场边上,离县城有80多公里,东临长江 西南连黄湖,人口稠密,交通闭塞,资源短缺,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计划经济体制下,农民们都生活在贫困之中。主食是红芋南瓜这些粗茶淡饭,穿的是粗布衣衫,还都是破破烂烂打满了补丁;住的是茅草房;那时自行车还都是奢侈品,出行大都是乘十一路车……步行。只有吃国家饭的人家能吃得上白米饭,他们的孩子才能穿上花花绿绿的新衣服。农民与吃商品粮的国家人,差距就是个天壤之别。
农场南面的黄大湖上盛产荷叶。季节一到,基本上家家户户有空都去采荷叶,这样就成了补贴家的一个好生计。 村里有个他远房的姑姑在县城,姑父在复兴镇供销社上班,供销社卖些日杂布匹食品,顺带收购荷叶 (荷叶要整张的 晾干,还不能破。荷叶收购是干嘛用?没弄懂!)。那时鸡蛋是一毛钱三个,食盐也就一毛钱一斤,猪肉是七毛钱一斤。采荷的季节短,每个季节下来最多荷叶的也就多则三五百斤,少也就一二百斤,荷叶质量好的话能卖个好价钱,一个季节能卖到三十 二十元就是巨额的收入了,因此他屋上的人都会去复兴供销社,托他姑父的面子把荷叶卖过去。而且以前去县城要起早摸黑,这又省了百八十里路,一个屋上的人都去复兴镇了。 去的人多了,他姑父也不可能都照顾得到,难免有远近亲疏。他父亲和姑姑本来在五服以外了,不是很亲,以前走动的也不是太亲近。他父亲是生产队长,为了将队里人的荷叶就近卖个好价钱,父亲也就经常去镇上与姑父联络感情,一来二去就越来越近乎。姑姑结婚几年一直未育,收养了一个女孩,父亲去姑姑家带着他去了两趟,他因为兄弟多,姑姑就有了也收养他的想法,家里人当然是不想同意,经不了姑姑反复的要求,最后家里答应了…… 那时他已经六岁多,已经记事,姑姑收养的女孩比他大一岁, 去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,他穿个粗布的大档短裤,光着背,趿拉个破布鞋,坐在父亲借的自行车后面,因为趁凉快走得早,到复兴供销社姑姑家也就是半晌午。已经去过两次也不感到生疏,就是感觉那天姑父姑姑格外亲热,姑姑当时就拿出来买好的短裤和白背心给他换上,一双小凉鞋换下脚上的破布鞋。中午姑姑杀了鸡,两个鸡腿都给了他,小姐姐馋的流口水。 父亲和姑父两个人喝酒叙话叙到半下午,父亲临走时看着心情很不好,跟他说 “你在姑姑家住两天,跟姐姐玩,等几天我再来接你”。父亲离开他就扯着嗓子哭,直至哭累了睡着了。
第二天一早起来他闹着要回家,姑姑姑父哄着说忙,忙完了这几天就送他回家,让他跟着小姐姐到供销社后院玩。供销社后院很宽敞,两排大杨树把院子罩的荫荫凉凉的,姑姑一再嘱咐不要到最后面的河沟去。姐姐追蝴蝶,他在后面跟着,玩了好半天,他感到没趣了,这时候又过来三个小男孩,都是供销社职工的孩子,那时候玻璃球(弹子)还很稀罕,看到他们三个玩起玻璃球,他一下子跑过去,三个男孩都跟他年龄相仿,最大的那个瘦高点的马上捂住玻璃球,问小姐姐 “这是谁?咋在咱院里?”,小姐姐说,这是我乡下的弟弟。瘦小孩就一脸鄙夷,指着他说,“乡巴佬,我们不跟你玩,去一边去!” 他就傻傻地站在了那里,看小姐姐一跳一跳地跟着他们玩。愣了半天,自己站在那里也没意思,就也跟了过去。他们弹着玻璃球,渐渐玩到后墙水沟前面,这时候瘦子小孩一下把玻璃球弹到他的脚下,看到从没见过的五颜六色的好玩意,觉得机不可失,蹲下去一把把玻璃球捂到手里。瘦小孩他们围了过来,抓起他的手就夺那玻璃球,嘴里还都说着 “乡巴佬!死乡巴佬!敢抢我们的东西!”。他一句话也不说,使劲挣开他们的手,把玻璃球一下塞到嘴里,放开手跟他们撕扯起来。他在村里好歹也算是 “干部” 子弟,自小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泼皮,爬过树掏过鸟窝,下过河掏过黄鳝,堵过邻居的烟囱,打哭过全村一半以上的小孩……瘦小孩三个竟也奈何不过他,本来离河沟就近,他用劲一推,竟然把瘦小孩推进了河沟内,小姐姐吓得哭了起来,他掉头就往回跑。小姐姐的哭声像被杀了一样,惊动了前面上班的大人。姑父他们过来把瘦小孩捞起来,拍拍打打半天才算没事。 大人们救小孩的时候,他跑回来躲在姑姑家柴火栏的角落,吓得一个劲儿发抖,任姑姑姑父在外面喊他都不敢吭气,到了中午,在街上找了好半天的姑姑回家做饭,才发现了他。 姑姑姑父都拉着脸,姑姑骂他说 “你个死伢子!把人家推河里淹死了可得抵命!”,姑父也嘟囔着说了半天。他吓得中午饭一口没敢吃,躲在姑姑家,一个下午都不敢出门。晚上吃了一点东西,也不敢再闹着回家了,钻到床上睡觉,他们谁也没有搭理他,倒是小姐姐狠狠瞪他一眼说了句 “死乡巴佬”! 又怕又累,他一下就睡着了。睁开眼醒来已经是后半夜,姑姑他们睡的正香。他坐起来迷糊了半天,就摸索着出了姑姑家,走出供销社走出复兴街。天很黑,天上有星星,耳边呼呼地刮着风,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狗叫,遍野都是蛐儿和着秋虫在鸣唱,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,脚上也没穿鞋,开始的时候他还感到脚疼,后来心里光是害怕了,就是一个劲的走,顺着来时的方向走。 天快亮的时候,遇到了屋上起早往复兴供销社卖荷叶的二叔。看到二叔他哇地哭了一声就昏了过去。 大人们说看到他时就像一个小鬼,光着屁股赤着脚,穿个小白背心,脸上污泥巴垢的分不出鼻子眼,二叔吓坏了,荷叶也不卖了,抱着他就往家赶,回到家他一个劲吐白沫,找来中医先生灌汤吃药的,好几天才醒过来。 从那时候到现在,他说时不时地总是出现一个梦境:行走在黑暗里,耳边呼呼的风声,有狗叫声,心里好害怕,一会儿又飞起来了…… 姑姑再也没有提过收养的事,两家也渐渐疏远,后来就不怎么走动了。他知道姑姑姑父去世是2013年,那时他在南京,忽然接到家里大哥打来的电话,要他务必回家一趟。到家才知道,原来姑姑家的小姐姐远嫁到英国了,姑姑姑父都去世多年。表姐是带着她20来岁的女儿一起回来的,很是热情,不但给他带了条价值不菲的腰带,还跟家族老人都带了礼物。他陪她去陵园祭奠姑姑姑父,在老人的墓前,那一刻他既有感恩的忧伤和歉意,心头也同时掠过这样的念头:那时他如果不那么顽皮,被姑姑他们收养了,也许能少吃很多苦,对他的人生成长一定会有很多帮助的。 表姐在县城住了几天,他也竭尽所能陪了她几天,但是却怎么也不能有亲近的感觉。她表现出来的从国外回来的优越感,尤其是外甥女,在国外生长的养尊处优,表现出来与这座小县城的格格不入,那几天,耳边时时响起儿时小姐姐骂他的那句 “死乡巴佬”。
临别时表姐说,欢迎他去英国旅游,她经营了一家连锁超市,单身离异……但是她又说对他了句 “别总在乡下躲着,有机会多出去走走看看”!让他感概万千,心中想道:咱好歹也飞过沈阳,到过青岛,去过拉萨,南京和上海简直是常驻,再怎么说也不是 “乡巴佬” 了吧! 从那以后他跟表姐依然没有再联系,春节前突然接到表姐的电话,说要回国,女儿大了不想让她再嫁个外国人,让他帮忙在老家物色物色合适的男孩,条件允许就过去帮她打理生意。这时他又想到 “死乡巴佬” 这句话。! 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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